高沧海是我多年的好友,属于那种可以在深夜随意叨扰,一通电话畅聊到天亮的朋友,可以一起说走就走驱车千里行的朋友,更多的是可以一起谈写作讨论人生的朋友。沧海给我最大感觉是“精致爱美”,虽已经到做姥姥的年龄,将日子过成诗行的从容,常常一身素白长裙袭人,飘飘若仙,清新淡雅,周身萦绕着不沾烟火的清逸,朋友圈内亲昵称为被时光遗忘的“仙女”。
文如其人,这份精致,也是她创作时对文学美学的执着追求。美学之于文学,犹如灵魂之于躯体,赋予文学作品独特的魅力与永恒的生命力。弱水三千仅取一瓢饮,文学是个大花园,沧海独钟情于小小说创作。小小说虽小,通常在一千五百字左右,甚至更短,篇幅虽短并非简陋,而是浓缩的精华,如镌刻艺术,如盆景制作,方寸之间见乾坤,它是精彩与张力的平衡。美学价值包括鲜明的主题,诗意个性的语言、精巧的结构及不俗的叙事风格,及以微见著的细节,能够激起审美愉悦的艺术特质。
这种文学题材,早在20世纪初,国内文人就已经开始探索,如鲁迅的《一件小事》,50年代曾被广泛提倡,80年代随着《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大批文学报刊的推出,逐步走向繁荣,进入21世纪小小说从“文体现象”演变为《文化现象》作品入选教材,成为中高考等试题。逐步发展成为具有独特艺术价值和独立的文学体裁。
美是艺术的核心价值。用高沧海的话:何以为美,人的温暖、生命的高贵和庄严。高沧海以女性视角洞察人情世故,用温婉而鲜活的语言,表现乡村风情,人性冷暖,如远笛破清空般道尽人间万象;似素娟裹山河之韵写出生活的质感,呈现出独特的艺术美学。
慧眼识璞玉——潜心挖掘人性之美
文学即人学,文学之所以能够跨越时空限制,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读者心中激起共鸣,正是因为它直指人类存在的本质问题,成为映照人性最清晰的一面镜子。文学揭示人性的首要方式是塑造具有精神深度的典型人物。这些人物之所以能够超越纸面跃入读者的心灵世界,是因为他们凝聚了人类的普遍性与特殊性。
“爱”是世界上最美字眼,人世间永恒的主题。从立意角度来看,高沧海的作品始终贯穿着对人性之美的挖掘与礼赞。日常生活中发掘细微的人性,探寻温暖而美好的人性光芒,提炼文学写作的素材。
选材方面,高沧海的文字里找不到轰轰烈烈的事件和激烈的戏剧性冲突,更多地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细微,如同在雪地里寻找一抹清香,关注平凡生活中的点滴,邻里间的一次闲聊、家庭中的一场小小摩擦,还是陌生人之间的一次偶然相遇,都能成为她笔下生动的故事。
《美髯》以儿童的视角看世界,感受世间亲人的温暖,爷爷留胡子与孙女嬉戏,爷爷去世后,父亲利用假胡子安慰女孩,直到长出新的胡须,字里行间温情溢满,温柔的笔尖一不留神就戳到读者的内心深处。《父亲的礼物》中,通过失智父亲为孩子准备特殊的礼物的过程,展现了亲情的无私与伟大;《外乡人》拜把子兄弟的交往,讲述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善良。
怀着对乡土人文的深切依恋,沧海的笔下自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美。在理想与现实间切换中,视角落点在社会的底层,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成了文学的主角。正如沈从文先生谈论《边城》创作所言: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
世上没有真正的桃花源,没有完美无缺的事物,即使有,也非最好,就像没有双臂的维纳斯才是永世传承的美的象征一样。无论何时何地,人情冷暖、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总是生活的主题。生活不会永远美好平静,人性也并非没有一点瑕疵。作家需要一双慧眼拨开世间婆娑,发现美,捡拾遗失的璞玉,细心打磨成闪光的宝石。
《邻居》中“二娘”这个人物,她在生活中贪图小便宜,经常摘取邻居的一把萝卜三棵葱,甚至偷走了邻居的芦花鸡。但在发现了独居邻居偶然外遇的秘密,面对马美人羞愧难当的欲寻短见之时,她若无其事地说,我只看到了黄大仙,真诚地劝马美人,男人快回来了,养好身子,芦花鸡给你们留着,鸡蛋也留着,好好过日子。一句好好过日子,把二娘内心的善良全盘托出。或许她讲不出人生的大道理,更不懂得所谓的仁智礼仪信,说不出爱情的坚贞与赤诚,甚至不拘小节,但作为最底层的一员,她质朴,明白生活的不易,好好过日子才是生活的重心。
这篇作品的立意从普通人的情感与生活困境出发,不满足人性的表象,而是深入灵魂深处,挖掘连人物自身都未发掘的情感暗流。
在小小说的文学天地里,高沧海宛如一位执着探宝者,在生活的雪原上漫步,以敏锐的目光捕捉那些隐匿于平凡之中的人性之花,成功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如《喜鹊登枝》中的“贵客”《外乡人》中的把子兄弟,《镇宅之宝》中的老北……他们就像我们的乡亲,身边的朋友、家人一样亲切,怀揣一颗善良的内心,追逐自己的梦想,坚守着朴素的道德意识;他们带着泥土的芬芳,披着爱的光辉,吻过大地、吻过铁锨和犁;穿越时空缓缓走来,慢慢走入读者的内心。
远笛破清空——清新古朴的语言魅力
语言是小说创作的核心载体与灵魂所在,它如同织锦的丝线,串联起故事、人物与思想。优秀的作家几乎都是精彩的语言大师,并且具有自己独特语言风格。
多年来高沧海一直坚持口语化写作。有人说过“小说”即小声地说,不同于政府工作报告、法令政策无需大声宣讲,小小说更要浅声细语,不许大呼小叫,讲究收敛。宋诗的开山祖师爷梅尧臣说过: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 写作的灵魂,就是平中见奇的造化。口语化、说人话,意味着用通俗易懂、贴近生活的语言来表达思想和情感。这种写作方式就像是与朋友面对面聊天,亲切自然,让人没有距离感。
读高沧海的小说,感觉就像初春的田野上,牧童吹着青笛在歌唱,没有交响乐的激昂,也没有众人大合唱的雄壮,但依然嘹亮富有穿透力,有的是清新、飘逸自然,带着田野的气息,高山的气势,乡土的芬芳。纵观高沧海的语言风格朴素、平易,但有韵致,摒弃了华丽辞藻的堆砌,更没有怪异和卖弄的成分,近百篇作品中甚至找不到一句完整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等经典名句,但你读起来却又弥漫着沧葱的古意,处处洋溢着阳春白雪的雅致。原来沧海是把古典名著,流传千年诗韵词话,掰碎了,揉开了,充分吸收融化,成为自己独特的口语。如《魔术师》中“从木门的缝隙里,他可以看到女子屋内的灯光,如豆,如星,他甚至听到她轻轻的叹息,如兰,似桂。魔术师抬眼看看不远处的卡车,月光给它披了一身笨重的铠甲,威严而冷峻,明天,或者后天,它又将载着他们到哪里漂泊?”干净清丽,如歌如诉,把人物内心的挣扎和无奈表达得淋漓尽致。如《貂蝉的月光》中“你希望就这样在少年怀里,在马蹄嘚嘚声中,你怀抱一匣月光,从此过云淡风轻的日子,山外青山云升处,小木屋、浣衣女。”把悲怆的故事写到凄美,如月光般的温柔,化作丝丝的温暖。《金顶》中:“老李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去山中老屋搭亭建台,学古人的样子,潭上酌,林下棋,卧对鸬鹚,闲忆汝”看似随意的句子,总能读到古风的娟秀,甚至嗅到宋词的味道。
若单是雅致,倒嫌寡淡。群众是语言的创造者,最精彩的语言往往来自大众,妙就妙在她把俚语、方言、俗话炼成金豆子:“吃地瓜咬手不知道倒把儿的主”“一个撒风漏气的老头子”“这日子过得清汤寡水”“那个外乡人,不着四六,不知根底,饿不着就行。”这些土腥味十足的词儿,经她巧手编排,竟似青石板上撒铜钱,叮当乱响,人物形象也随之立体起来,画面感呼之欲出。
由此和高沧海讨论过,看你文文静静地生活在城市里的小女子,哪里来的这么多妙语连珠?我有宝库呀,她说的宝库其实是个小本本,在当下电子产品便利的时代,沧海坚持用最原始的方法,随时随地记录有价值的信息,哪怕是和朋友闲谈聊天,忽然出现一句精彩的语言,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马上记录下来。一次在滨河路走,一个叫“江风口”的村牌,入了眼,上了本,后来真就出现在她的作品中。
十多年来她每天都坚持读书,坚持写读书笔记,古今中外,诗词歌赋、戏曲剧本、童话小品……从不同的门类中吸取养料。为了使语言更具有张力,她借鉴现代诗歌语言陌生化表现手法,像《外乡人》中“姥姥的眼光沉甸甸地压住了姥爷的手。”《凉台》中“这个凉台能俯瞰河流,也能俯瞰自己支离破碎的爱情。”“这宽敞的凉台就这样被热热闹闹的心事挤得满满当当。”《老李的一生》中,“那只狗就这样逶迤而来,竟然是一身的唐诗宋词披挂。”这种对常规常识的偏离,造成语言理解与感受上的陌生感。生活中为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化赋予新的生命力的语言感觉。给人以感官的刺激或情感的震动。制造“瞬间冲击感”,让读者产生共鸣。
高沧海娴熟的语言驾驭能力,让她在写作中如轻舟渡沧海,一个个简单的字符,在她的笔下化作情感的精灵,共同演绎成或豪放或婉约,千娇百媚而又洒脱大气的篇章。
素娟裹山河——叙事中温润之美
小小说是一幅袖珍画作,但绝不是缩小的千里江山图。汪曾祺先生说过,小小说是斗方、册页、扇面儿;是半亩方塘,一湾溪水,要讲究布局、留白。小小说作者需要的是:聪明、安静、亲切。
高沧海对美的追求从不停歇,文章叙事犹如纤手织云锦,舒缓有致,多年的文学功底,如熟练的织女,始终把握着捭阖有度的节奏,任故事在笔下自由编织,而且不时营造亮点,锦上添花。常读沧海的文章,会发现几乎每一篇都带着大自然的清香,不经意的一枝花开,就点亮了春天,埋下了故事主角的希望。墙角数枝梅,庭院闻茉莉,山间出杜鹃,梦中有桔梗,街头风信子……都在她如锦的文中盛开过,为文章调出底色,营造出“我坐在树杈上,看月亮升上来,云朵像鱼群一样游过……”的美好意境,从文章架构上看也是合理的调配,舒缓了叙事的节奏。一切又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了了几笔足矣,像她的做人风格一样,拒绝浓妆艳抹,摒弃花里胡哨,一袭素锦,照样织出精彩,有纹饰,有云朵,有层次。
素锦包裹的故事,没有棱角毕现的锋利,却在绵密的纹理里藏着熨帖人心的力量。这种叙事往往带着悲悯的凝视,即便写苦难也不刻意撕扯伤口,而是在含蓄委婉的叙述中缓缓递进。例如,《锦衣》中写父亲对别人衣服的艳羡心情:“我爹只能默默目送我堂二伯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然后摘一朵秋月季,戴在跟他同样默默的大黄狗的耳朵上”素色的白描,却在平仄间藏着温润的回甘;即使写战争也是不刻意渲染,稳中识风云,举重若轻。《废墟之上》“我爷爷把脸埋在苘麻叶子下,风从叶底抚他的身体,那黄澄澄的气息重重叠叠绵软幽长,覆盖他连日的不宁,他竟沉沉睡去。”恰是这种平静唯美的描述更反衬战争的残酷与血腥。
锦上作画,需要耐心,小小说虽小,谋篇布局,起承转合,腾挪留白,考验的是功底,是积淀。《少年》中,写少年放走四婶后的坦然“我靠在四叔身边,等待天明,就像我们曾经在一起等待桔梗花开,等待甲壳虫张开翅膀飞走,等待一场盼望已久的大雪落下——夜,风微微凉。纱窗微微亮。”虽为第一人称,没过多的心理独白,就这结束,留下足够空白,让读者去想象,后续也许是疾风暴雨,也许是家族内无限失望,或许有人为少年感动后的觉醒,都不重要了,读者看到的是少年纯净内心和担当,已经足够小小说的载重了。
小小说美不美重点看结尾,细读沧海的每一篇作品的结尾最后一句都是匠心独具,似用心包裹的最后一个蝴蝶结,把精彩演绎到最后。或如剧情反转,给读者一个完全出乎意料,而又符合逻辑的结局,如《冬夜》腊月二十六,美丽的三姐嫁给了跟我爹一般老的康麻子,那冬夜的凛冽,她留给了自己。或余韵升华,回声久远,如《朋友》那一刻,窗里窗外山温水暖。《此去经年》父亲失去的每一份月亮,都来到了他的身旁。或富有哲理,引人静思,如《秋子的夏天》白雪覆盖着教堂蓝色的塔楼,漫长的冬天还远没有结束,但在妈妈的衣柜里,秋子找到了他的夏天。
高沧海在文学创作的路上,坚持自己的美学信仰,在小小说领域成绩斐然,她是第八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得主,并出版获奖小小说集《旗袍》,两度获《小小说选刊》双年度佳作奖,《百花园》优秀原创奖,《天池小小说》年度专栏作家,多篇作品入选年度选本及全国多省市语文试题。
在文学创作的星河里,高沧海以独特的美学视角点亮了小小说的天空。每一次文字的雕琢,都是她向艺术高峰攀登的足迹。我们坚信,凭借这份对美学的执着与对创作的热忱,她必将在未来的探索中突破自我,以更精湛的笔触、更深刻的思考,创作出更多惊艳之作。
都市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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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盛洪义
编审/徐学胜
主编/王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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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洪义,著名书画篆刻家、作家。山东画院高级画师,山东省美术家协会理事,山东省高等教育人才研究会书画人才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艺术设计学院教授,济南市第十、十一、十二届政协委员。出版专著数部,被济南市档案馆列入著名人物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