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债》
文/静川
长夏如沸,岭南大地蒸腾着灼人的暑气。广东的夏天,宛如一片被蒸煮过的绿叶,湿热得滴下水来,空气里也似乎浮动着无声的沸点,蚊子便在这片粘稠里悄然滋生、低飞、得意地巡游。上个月,儿子唤我南下去东莞小住。甫一踏入儿子家门,岭南湿热的空气便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下。那网里,分明游弋着无数肉眼难辨的刺客。头一夜,它们便向我发起了猛攻。蚊帐仿佛虚设,那细密的嗡鸣声无孔不入,如同挥之不去的咒语,缠绕在耳畔。次日醒来,裸露在薄被外的胳膊和小腿,已然星罗棋布,隆起了大大小小的红丘,密密麻麻,又痛又痒。我成了被钉在瘙痒十字架上的囚徒,坐卧难安。儿子见状,又是驱蚊水又是药膏,忙不迭地涂抹。然而这南方的毒蚊,其凶悍远超我的想象,那奇痒竟如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皮肤深处。直到我踏上北归的列车,离开这湿热之地,那满腿满臂的“勋章”,依旧红肿难消,伴我一路颠簸回到吉林。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身南粤的印记,竟在故土的清风里又缠绵了足足半月,才不甘不愿地褪去颜色,留下些微暗沉的印痕。而吉林市的夏夜,窗外树影婆娑,偶有蚊虫低吟,却仿佛识得故人,竟极少落到我的皮肉上。长白山的雪水养大的蚊子,竟懂得对异乡老人网开一面。
今日,有东莞家人发我小孙女视频,开心之时我却一眼就捕捉到小孙女嫩藕似的手臂上,就赫然被蚊子咬出了五个包。那五个包红通通的,像是地图上凭空冒出的五座小山丘,在柔嫩的皮肤上突兀地立着。我心头火气腾起,只觉一股无名怒气冲上脑门,攥紧拳头,几乎就要拍案而起。
这狡猾的敌机,一定是趁着她老奶奶给我孙女盖薄毯子那刻,觑着灯影下的缝隙,悄然潜入到温暖的帐幔中去的。它在我孙女的领地之上,以血为贡品,肆无忌惮地吸食,然后得意地嗡嗡着,如同奏响了它得胜的凯歌。这卑劣的侵略者,只凭那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尖喙,便在她们祖孙二人安宁的王国里,划开了五道刺眼的伤口。
终于,仇敌被她老奶奶锁定在墙壁之上——它饱餐之后,此刻正沉沉地停在那里,腹部鼓胀得圆圆的,仿佛装满了我们小孙女的血。她老奶奶屏住了气息,蹑足靠近,紧盯着那个渺小而可恶的黑点,然后蓄积全身之力于手掌,猛地挥起巴掌,狠狠拍下!“啪!”一声清脆的响动,墙上便只留下了一小点暗红的印记,如同一个微小却深刻的句点。我在半间闲舍的梦幻中也睁开了眼睛:我心中顿时一阵畅快,几乎要喊出声来:好呀!你总算将这恶贼就地正法了!
小孙女从薄毯中伸出红肿的手臂,我觉得她是委屈地举向我。我急忙取出药膏,轻轻为她涂抹,那药膏的凉意丝丝渗入皮肤,她紧皱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了开来。我一边涂着,一边低声安慰:“乖乖莫怕,那坏东西,已被你奶奶亲手处决了!”孩子仰起小脸,眼睛亮亮的,盛满了对奶奶崇拜。她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点触墙上那点已黯淡的血迹,似乎要亲自确认这仇敌的覆灭。我摇着蒲扇,微风拂过她额前的软发,她舒适地靠在我怀里,竟又安稳地沉入了梦乡。
蒲扇轻摇,微风徐徐,蚊帐微微起伏,仿佛平静湖面上泛起的涟漪。我凝视着孙女熟睡中红扑扑的小脸,还有那手臂上醒目的红疙瘩,心中快意尚未完全散去,却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不安:方才那雷霆一击,她老奶奶使的力气是不是太重了些?
坐在沙发上,我总觉得她那一掌仿佛是我亲手打的?我摊开手掌,凑近灯光细看——那小小的蚊子尸体,几乎已难以辨认出形状了,只成了一小点湿漉漉的暗红,粘在掌心纹路里。我心中忽然一颤:它那纤细的腿脚,脆弱的翅膀,还有那根吸血的针管,此刻皆已粉身碎骨,混成了掌中这一小点无法分辨的残迹了。它吸食人血固然可恨,可它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这微小身躯赖以存续的一点点血食罢了。我心中那点胜利的喜悦,不知不觉间被另一种情绪悄悄覆盖了。它吸饱了我孙女的热血,也付出了自己微渺的性命,这残酷的交易里,竟也隐隐透出一种可怜。我轻轻叹了口气,用纸巾拭去掌中残骸,心头掠过一丝模糊的惘然:这血债,算是偿清了么?
次日,微信视频中小孙女手臂上的红疙瘩愈发肿得高了,亮晶晶的,像五颗熟透的、饱满欲滴的小樱桃。孩子忍不住去抓挠,她奶奶慌忙捉住她的小手:“别抓,抓破了要留疤的!”她扁起嘴,眼中漾起委屈的泪光。我只得又取出药膏,想一遍遍轻轻涂抹上去,口中温言软语地哄劝。可她远在东莞,她只能偎在她老奶奶的怀里,忽然仰脸,带着未干的泪痕仿佛在好奇地问:“奶奶,那坏蚊子呢?它死了以后去哪儿啦?”
我在视频中看见她奶奶一时语塞,可我昨夜那点茫然之感又悄然浮上心头。踌躇片刻,我竟鬼使神差地拉开冰箱,从冷藏室角落里翻出昨夜那张包裹着蚊子残骸的纸巾——我竟不知何时,郑重其事地将它收存在了此处。我小心揭开纸巾,那点暗红依旧粘在纸纹深处,如同一个微小凝固的印记。在视频中小孙女凑近了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在说:“呀,它变得好小哦!”她伸出小手指,几乎就要去触碰那点残骸,却又倏地缩回手来,仿佛怕惊扰了这微不足道的安眠。她仰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它……它不咬人了,就变得这么小了吗?”
我的疑问就像孩子天真的疑问,像一滴水落入我心中那潭模糊的怅惘里。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孩子或自己,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张纸巾重新折好,又轻轻放回了冰箱那个安静的角落。这小小的“战利品”躺在冰冷的黑暗中,似乎凝滞了时间,让那场夏夜里短暂而血腥的遭遇,获得了一种奇异的保存。当然,也包括她的老奶奶。
今日闲坐家中,手机嗡嗡震动,是儿子发来的微信视频。我点开,孙女那粉雕玉琢的小脸立刻填满了屏幕,她咿咿呀呀地叫着“奶奶”,挥舞着小手。阳光透过南方的窗棂,清晰地勾勒出她饱满的小脸颊——就在那柔嫩的腮边,又赫然卧着两个鼓鼓的红包,像两颗突兀的红豆。镜头微微晃动,她的小胳膊也伸到屏幕前,手腕处竟又添了一枚新的“红樱桃”!我的手指下意识地就伸了出去,隔着冰冷的屏幕,徒劳地想去拂拭孙女脸上那刺目的红点,指尖触到的却只有一片光滑的玻璃。一股熟悉的心疼与烦躁瞬间攫住了我,仿佛那些毒蚊的尖喙,正隔着千山万水,再次扎进我的血脉里。南方的毒瘴,竟在千里之外,又一次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几乎是冲进厨房,猛地拉开冰箱门。冷藏室角落的寒气扑面而来,我急切地翻找出那个小小的纸包,手指竟有些微颤。小心地展开,那点暗红依旧固执地依附在纸巾的纤维里,像一个凝固的、微缩的战场。这冰箱深处的战利品,与视频里孙女脸上新鲜的“红豆”,隔着冰冷的空间与温热的屏幕,形成了一种尖锐而荒诞的互文。一只蚊子的血债已偿,可它的同族,仍在南方的湿热里繁衍、壮大,前赴后继地扑向我的骨血。这无声的战争,永无宁日。
入夜,窗外虫鸣如织,织成一张夏夜繁密的网。我独自踱到阳台上,白日蒸腾的热气正从地面丝丝缕缕地向上发散,重新弥漫在空气里,远处城市灯火如雾,更远处有隐隐的雷声滚动,仿佛酝酿着未落的大雨。阳台角落里,白日里静伏的蚊子嗅到了人的气息,又开始试探性地在我耳畔嗡嗡作响了。我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又缓缓放下——这嗡嗡声,仿佛昨夜亡魂的同类,正执着地寻着那活命的血食而来。
我倚栏而立,忽然觉得,掌中那点曾令我快意又惘然的暗红残骸,此刻竟像是某种沉甸甸的砝码。这天地间,多少微小的生命,皆在为了果腹与存续而奔忙拼斗。蚊虫叮咬固然可恼可恨,可它吮吸求生,何尝不也是自然赋予它的一线本能?它吸饱了血,满足于短暂的饱腹,却不知这饱足终将自己送上末路;我们被叮咬而激起的怒火,也只是护犊心切的本能反应罢了。人与蚊,似乎各自困在无法相通的生存罗网里,彼此觊觎又彼此为敌。
夜风渐渐起了,北方的七月也带着南方一样的湿润,吹拂着我日渐稀疏的白发。我回头望了一眼屋内,视频中纱帐在黑暗中勾勒出安详的轮廓,小孙女在里面睡得正香。冰箱里,那点微小的暗红在恒久的寒冷中静默;而阳台之外,广大的湿热夏夜里,无数翅膀仍在幽暗中不知疲倦地振动着,寻找着下一处温热的着陆点——那是不息的生命,在执着地索求着它们那份同样微薄而焦渴的生存。它们飞跃千里,只为一口延续种族的温热,而我那远在东莞的儿孙,亦如当年我怀抱中的幼子,在异乡的灯火里扎下根须,吮吸着南方的热土奋力生长。生存的欲望,无论巨细,无论南北,竟都如此灼热而执着。
阳台外无边无际的夏夜,此刻仿佛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无声的祭坛。我既不能渡化那些为生存而嗜血的翅膀,也无法平息自身为守护而燃起的怒焰。生命之间这永恒的索取与抵抗,如同昼夜的轮转,永远在看不见的疆域里默默进行,既残酷,又寻常。
我轻轻拉上纱门,将湿润的夜气和隐约的嗡嗡声都挡在了外面。空调的凉风温柔地吹拂,视频中的小孙女在梦中翻了个身,手臂上那五颗“红樱桃”在朦胧的光线下已不那么刺目。冰箱深处,那点暗红在恒久的低温里沉睡着,成了一个微小、冰冷、却无比沉重的句点——它标记着一次本能对撞的终结。
这血债,终究是还了。可明日黄昏,当暮色再次染透窗棂,那细碎而固执的嗡鸣,又将准时在纱窗外集结。每一次与小孙女的视频,她脸上新鲜的“红豆”,分明在提醒我,岭南湿热的长夏里,那场无声的战争,正酣。
2025.7.6.于通潭西区半间闲舍。
责任编辑: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