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槐叶光阴(散文)
文/老土
梅雨季的尾音还在窗沿上滴着,转眼便是日头灼人的伏天。网络上总有人编着段子,说今年的暑热是"追着人跑的炭火",听得人心里也跟着发燥。赵老师在电话里说,学校七月五号就放暑假了,挂了电话,我缩进空调房里,冷气裹着书墨香漫上来,窗外却是另一个世界——被雨水喂饱的新禾早褪去了嫩黄,在骄阳下站成青纱帐,风一吹,绿浪翻得人眼晕。
目光掠过那些在烈日里巍然的树,叶片被晒得发亮,突然就想起了紫树槐。想起七十年代的暑假,想起父亲带着我撸槐叶的日子,那些沉在光阴里的绿,忽然就从记忆深处漫了上来。
那是1975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日子像被晒瘪的窝头,贫乏得很。放了暑假没有作业本压着,奶奶却早早塞给我一个粪筐:"去割草吧,猪等着吃食呢。"于是我便跟着村里的孩子往田埂跑,说是割草,更多时候是在田沟里打闹。日头升到头顶时,粪筐里的草稀稀拉拉,回家路上撞见收工的父亲,他看了看我的筐,没说话,只从灶房舀了碗凉白开递给我,又塞给我一个黑黢黢的煎饼。"喝完跟我走,"他抹了把汗,"去撸槐叶。"
村东头的黄家林和李家林之间,是一片宽阔的洼地,长着大片的紫树槐。不同于带刺的洋槐,紫树槐的枝条光滑,多是拇指粗细,沿着沟坎和垄沟密密匝匝地铺开,远远看像道绿色的城墙。我跟着父亲钻进树棵子里,阳光被枝叶筛得碎碎的,落在身上还是烫人。父亲伸手握住一根枝条,另一只手顺着茎秆往上捋,叶片"簌簌"落进粪筐里,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知道这紫树槐是编筐的好材料,从不敢伤了主干,只拣着半人高的侧枝撸叶。
我学着他的样子,手掌贴紧叶片往下抹,紫树槐的汁液带着清苦的草木香,染得指尖发绿。父亲低头看我,额角的汗滴在锁骨上,汇成一条水线,顺着晒黑的脊背往下淌,在皮肤上冲出弯弯曲曲的白印子。他那时才三十多岁,在生产队干了一上午农活,肩膀上还留着扁担压出的红痕,可带起我来,劲头却像使不完似的。"好好干,"他撸下一大把叶子,指尖的绿汁在阳光下透亮,"攒够了叶子,开学就能交书费了。"
日头在头顶上定住了般不怎么动,白花花的阳光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我们撸过的紫树槐渐渐变了模样:下半截的枝条被撸得光溜溜,露出青白色的茎秆,上半截仍留着三分之一的叶子,像鸡毛掸子的绒穗,在风里轻轻晃。我和父亲的膀子都被晒得通红,手掌心全是墨绿色的汁液,搓一搓,能闻到浓郁的草木香。粪筐满了,父亲折来一根树枝,往筐沿上一搭,算是帮我压着冒尖的叶子。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他的背影在前面晃着,粪筐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汗水把背后的粗布褂子浸得透湿,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在布料下滑动。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槐叶摊在学校的操场上。只要不下雨,每天中午我都跟着父亲去林子里。原本密不透风的"绿墙"被我们撸出一道道豁口,那些光溜溜的枝条立在骄阳里,像是无数根举起的掸子柄,剩在枝头的叶子被晒得发卷,却还倔强地绿着。一个月下来,操场上堆起了小山似的槐叶垛,父亲用麻袋一袋袋装好,拉到粉碎点去。机器轰鸣着,把叶子碾成碎末,粉尘裹着绿色的气息四处飞,沾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在公社采购站卖了槐叶碎末的钱,父亲攥在手里掂量了又掂量。那天他带着我去了百货大楼,先是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又给奶奶称了一包馓子。收音机摆在堂屋的柜子上,一打开就"吱啦吱啦"地响,奶奶摸着馓子的油纸包,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父亲把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递给我:"这是你的书本费。"我捏着钱,指尖还能感觉到纸张上残留的、属于紫树槐的潮湿气息。
如今五十年过去了,村东头的紫树槐早就没了踪影,不知是被砍了编筐,还是在岁月里慢慢枯了。父亲也走了五年,他那双被槐叶汁液染绿过的手,我再也握不到了。
此刻坐在空调房里,凉气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把暑热拉得老长。忽然就觉得,这袭人的凉意和记忆里的烈日简直是两个世界。是我在钢筋水泥里住得久了,疏远了土地和农事?还是那些弯腰撸叶的日子,早已被时光远远抛在了身后?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好像还能触到当年那片槐叶的纹理——光滑的叶脉,带着清苦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倔强的绿。那些和父亲一起在树棵子里流汗的时光,原来早就在心里晒成了干,每当暑热漫上来,就会飘出一阵清苦而温厚的香,提醒我:所有的光阴都不会白过,就像那些被撸下的槐叶,终将在岁月里,碎成滋养生活的养分。而那些光溜溜的枝条,曾在夏日里撑起我童年的天空,至今仍在记忆里,站成不凋的绿。
2025年7月3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