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行
路边
忽然想出去旅游一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不安于现状,因为大家都安于上班和回家的两点式生活,很少有人想起还有旅游这回事,特别是我们平头百姓。早上六点半,我独自一人坐上丁山汽车站的客车出发了,没想好去哪里,只知道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只知道今天是1980年4月15日。家长没有劝阻我出行,因为再过两月,我就是有三年工龄的老工人了。如果从不计工龄的临时工算起,我踏上社会已将近五年了。
午饭是在退休工人老余家吃的,老余曾经是我邻居,现在是他儿子余永康与我邻居。今天啜老余一顿,他比我还高兴。饭后从张渚乘车到广德才三点多钟,已经没有到下一站的车子了。车站有规定,客车必须在五点前到下一站,否则不能发车。我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脚步,它门口挂的牌子是:“人民旅社四部”。登记处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见我进来,问道:“住宿吗?介绍信!”脸上不露一点笑容,标准的公事公办。我不是出差,自然也就没有单位介绍信。我问:“工会会员证可以吗?”她没有回答,却继续问:“来广德做什么?明天去哪里?”我从登记窗看进去,原来登记表上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本地何单位联系何事等内容。我说来旅游,她似乎不大理解,但终于办了入住手续。广德人称他们的县城为桃州,我在桃州菜馆吃过晚饭回客栈,才发现居然忘了带毛巾,赶紧出来找商店。但天上的阳光有,开门的商店没有了,因为已经五点钟了。
4月16日早上起来,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车站服务窗开始营业了,赶紧买了毛巾牙刷。洗过脸后,才感觉非常痛快。去哪呢?昨晚看了带着的《中国地图册》,上面说西天目山海拔一千五百零七米,地形破碎,是浙江省毛竹和茶叶重要产区之一。又说安徽黄山主峰海拔一千八百四十一米,雄伟挺拔,为旅游胜地。我决定去黄山,去踏踏古人徐霞客的足迹。下一站是河沥溪,6点10分有趟车没赶上,只好买了中午12点的票。
汽车出站,春风扑面杨柳舞,公路在山间和田间不断展延。一条河流绵长宽阔,可村童只卷了下裤脚管就走过去了,原来是条山溪。村头小站上来一位山姑,手捧一大束鲜花,顷刻花香四溢,连睡意朦胧的旅客也抬起了头。山姑与一老者相熟,一路用闵方言谈笑,我却是一句也没听懂。两个钟头,河沥溪到了。河沥溪是宁国的一个镇,镇区却远远大于宁国街区。所以,历来就有“小小宁国,大大河沥溪”之说。大概命里不该有皮夹子,刚在广德买了一个,在河沥溪车站买明日去旌德的车票时让人掏了,损失了六元多钱和所有的粮票。出门在外,我还算多了个心眼,大部分钱并不在皮夹子内,但丢了粮票,却是寸步难行。幸亏世上好人多,在河沥溪旅社内他乡遇同乡,遇到了宜兴城里人民南路人潘铁虎,送我三斤安徽粮票。潘老伯是上海某中学教师,现已退休回了老家,他还说认识我祖父。
4月17日10点半,车经胡乐到旌德。旌德县城不大,规模远不及丁山小镇。我上街转了十分钟回来,上了一班上海过来的进站车。汽车开在旌德和太平交界处,上了盘山公路。窗外是前山后峰,云轻雾绕。公路一段一段贴在山腰,上下层如台阶,不见头也不见尾,只见车辆在台阶上行驶。再看前方路尽临崖,车身一个蓦然急弯,又是豁然开朗一番景界。对面来车,擦肩而过,有惊无险。只是轮胎压着碎石子弹到双方的车厢上,发出炒豆般是声响。一些旅客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和赞叹,驾驶员却是不慌不忙,神态自若。下山上了芜黄公路,路面宽敞平坦多了。转过潭家桥,几经折弯,终于到了汤口,爬上了黄山路。正与邻座说着话,感觉车速慢了下来。一抬头,只见到了一个去处,车子停了,前头传来驾驶员的声音:“温泉到了啊!”
抬眼远望,只见三三两两几名游客,边上有亭供歇,上书“翼然亭”三字,大概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句子而来。看看天色尚早,干脆买张导游图上山。上了三里石阶,没见一个人,来到一院门,上有”慈光阁”三字。刚抬脚,边上传来一声喊“买票!”循声看见一售票口,付五角钱,买了一张黄山游览证。
清一色的天子石石阶,一步步上去。经过金沙岭,看过蜡烛峰,渐觉腿有些软,口渴难耐。路边有月牙亭,稍坐片刻。导游图上说,这一带有第四纪的冰川痕迹。没人讲解,也看不太明了。地质书上说第四纪是一百万年前到现在的地质期,出现过几次大的冰川期。过了青鸾桥,来到半山寺,终于有个茶店,一角钱一杯,绿茶,清香爽口,续水不加价。丁山街上茶水是一分钱一杯,但不能续水,况且是次等红茶末泡的。服务员是一位小伙子,他说:“一般客人急着爬山,不冲二开三开,况且又烫。”再上,石阶弯弯曲曲,穿林过隙,下不见来处,上不见去处。终于有一人从后面赶来,我们交谈起来。他是金华人,来黄山参加基建工作。我越走越吃力,两条腿重得已不听使唤。金华人好脚力,“噌噌噌”直往上蹿。眼看见不到了,只听他喊道:“快上啊!玉屏搂五点钟下班,晚了就住不上夜啦。”一惊之下,一步步直扑小心坡、蓬莱岛、文殊洞,六点钟才好不容易赶到玉屏楼。登记处正要下班,连忙叫住,心上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床位是走道里的双层加铺,每客一元八角。我在广德及河沥溪投宿,一个房间四张单人床,每客是六角或七角。玉屏楼并没有楼,只是一幢平房。经常在画上看到的迎客松就在楼前,迎接着每一位游客的到来。晚霞在西天,灿烂辉煌。天都峰在东边,独暮穹苍。群峰密密点点,丘壑烟云茫茫。极目环宇,气象万千。玉屏楼背面巨大的崖壁上,有朱德所题:“风景如画”四个大字。另有一行题词略小些,是古人的“一览众山小”。顿觉举目所看,尽在这两句话中了。
昨天半个下午爬十五里石阶,累极了,睡在海拔一千六百八十米的云霄之上,分外香甜。吃过早点,别过迎客松,跟着两个屯溪人走。上八百级莲花沟,穿龟蛇二石,过百步云梯。抬头前望,见迎面石壁刀切一般,直入云尖,气势骇然。若在上面,是绝不敢下望的,据说有心脏病的人不宜来此。壁上有字,由于太近太大,看了半天方认出是“阎王壁”三字,真不狂题。石阶在阎王壁中间石缝里,既窄且陡,几近直立。双手紧紧抓住扶栏,仍是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爬上了阎王壁,又累又渴,没有水。忽见前面点点白花,走近一看,原来是雪。四月里尝雪,倒也有趣。便边走边吃起来,直到光明顶才有茶水。又绕飞来石,到排云亭。亭前下向坡面上,巧石罗列,巧状如景,如琴如靴、如鸡如虎,活灵活现,不胜枚举。屯溪人说这些都是仙人的东西,我们是到仙人家做客了。
九点钟到了北海,寒气袭人。租了件大衣,又登狮子峰,上清凉台。台上有巨石,像猴子正俯视前方。前方山下是太平县,良田阡陌,村舍流水,尽收眼底。这块巨石就叫神猴观太平。导游图上说这一带风景最佳,海拔也最高。环顾群峰,山岭奇石有八戒吃瓜、仙人下棋、梦笔生花、十八罗汉朝南观等景点。十二点钟回到北海宾馆退衣、吃饭。饭后,屯溪人不走,我与另一拨人继续上路。到了黑虎岭,旁边山腰上立一石,似一人指点前方,叫仙人指路。我们就在仙人的指引下过入胜亭,直下云谷寺。出了云谷寺,也算出山门了。在入胜亭,碰到几个送物资上山而休息的当地人。他们告诉我们,山上所有吃的、用的,甚至建筑材料,都是他们放在背篓里,一背篓一背篓背上去的。一百斤大米是一背篓,一百斤水泥也是一背篓,力资都是十五元。哇,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似乎有几分眼热这力资的高,但想想我们空手都累成这样,所以驮物力资是真正的血汗钱。
从玉屏楼到北海上十五里石阶,从北海到云谷寺下十五里石阶,从云谷寺又步行了十五里盘山公路,四点半,终于回到了温泉。黄山确实名不虚传,名树倚险石,云海翻怒涛,真是前所未见,令人大开眼界。温泉沐浴是没有哪个游客肯放弃的节目,池水清澈见底,不凉不烫,长流不息。据说,温泉泡浴有健身疗疾作用,我倒没有什么疾要疗,只是几天没地方洗浴了,赶紧洗个痛快。偌大的池,就三五游客,他们倒是优哉游哉。
4月19日,第五天。早饭吃了一小宫碗面条,五毛钱,没要粮票。丁山大街一碗面条是七分加二两粮票,量可以抵这里三碗。晚上到河沥溪,还是住上次那家客栈。4月20日上午到长兴泗安镇,下午步行经长潮岕翻木盘岭,赶到新槐投宿。新槐街市实在太小,居然六点钟就买不到任何吃的东西了。只好找了户人家上门乞食。主人是一胡姓退休工人,听了我的说明后,慷慨招待,而且不肯收费。临别,我悄悄放下五角钱。第七天上午从新槐乘火车到煤山,下午步行到新川新明大队,造访朋友佘龙新。首次登门,特别感受山乡人的质朴好客,夜餐酒席叙情,清晨鲜笋相赠,并亲自步行十里,送我到宜兴县省庄汽车站。九点半的班车,一个小时,我带着十斤笋回到了丁山。附录一下出游消耗信息:历时七天半,耗资四十六元,包括被盗六元和购书六元。顺便说一下,我目前的月薪是二十一元。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