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八章第一节(总第38节)
这一夜,林松岭的军绿帐篷内外站满了人。
煤油灯的火苗被山风吹得忽明忽暗,映照着几张凝重的脸——云秀、云娜、村支书、云功德的妻子,还有她的小女儿云丫丫,全都跪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拼凑着那些被撕碎的画稿。
纸片散了一地,像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翅膀。云秀的指尖轻轻抚过一张残片——那是林松岭画的她,只有半边脸,嘴角还带着笑,可另一半却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拼不齐了……” 她喃喃道,喉咙像被什么哽住,眼泪“啪嗒”一下砸在纸上,晕开了铅笔的痕迹。
云丫丫年纪小,不懂事,只觉得好玩,捡起一张碎片就往云秀手里塞:“秀姐姐,这张是不是你的眼睛?”可那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云功德妻子一把拉过女儿,低声呵斥:“别捣乱!”可她自己眼眶也红了——林松岭是好人啊,怎么就被打成那样?
村支书蹲在地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一张一张地翻找,可越找心越沉——这些画,是林松岭的心血,也是村里难得的宝贝啊! 可现在,全毁了。他抬头看了眼帐篷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可黑压压的云正从山顶漫过来,像一群饿狼,随时要扑下来撕咬。
“要下雨了……” 云娜突然说。
云秀猛地站起身,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转身就往外冲。“秀儿!你去哪儿?” 村支书喊她,可她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一句:“我去叫人!”
“锵!锵!锵!”
铜锣声炸裂了清晨的寂静。云秀纤瘦的身影在山路上狂奔,手里的铜锣敲得震天响。她嗓子都喊哑了:“学生们!都出来!帮林老师捡画!”
先是几个学生揉着眼睛跑出来,接着是他们的父母,然后是整个村子的人。“林老师的画被撕了!”“快!下雨前捡回来!” 呼喊声此起彼伏,像一阵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山村。
小孩子们跑得最快,像一群撒欢的山羊,蹦跳着钻进草丛、石缝,甚至爬上矮树,去够那些挂在枝头的纸片。大人们举着手电筒、提着马灯,弯着腰一寸一寸地搜,生怕漏掉任何一角。云功德妻子拉着云丫丫,在泥地里翻找;村支书带着几个壮年汉子,把散落在溪水边的碎片捞起来,小心翼翼地摊在石头上晾着。
云秀跑在最前面。她的布鞋早就被露水打湿,裤脚沾满了泥,可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团烧着的火。她跪在地上,手指扒开每一丛草,翻过每一块石头,连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土。“一定要找全……一定要……” 她咬着嘴唇,血丝渗了出来,可她感觉不到疼。
山顶的风突然变得又急又冷,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乌云往下压。“要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几乎是一瞬间,雨点砸了下来。
先是零星几滴,接着便是一整片,像千万根银针,齐刷刷地刺向大地。人们惊呼着,可没人退缩——“再找找!”“那边还有!” 他们顶着雨,踩着泥,疯了一样继续搜寻。
云秀站在雨中,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望着手里那叠被雨水浸湿的画稿碎片,突然蹲下身,放声大哭。“林教授……我对不起你……” 她的哭声混在雨声里,被风吹散了。
可就在这时,云丫丫举着一张湿透的纸片跑了过来:“云秀老师!这张是不是?”
云秀接过一看——那是林松岭画的山村全景,虽然只剩下一角,可那熟悉的屋舍、蜿蜒的山路,还有远处那棵老槐树,全都清晰可见。
她紧紧攥着那张纸,眼泪和雨水一起流下。
雨,越下越大。
可山谷里,人声依旧沸腾。
雨,越下越大。
雨砸在云秀的脸上,生疼。
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跪在泥水里,手里攥着那张湿透的画,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林教授……” 她在心里喊,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
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拦住那些人,恨自己只会发抖、只会哭,连一句“别撕”都喊不出来。那些画,是林老师熬了多少个夜才画出来的啊! 他画她编竹筐的样子,画云丫丫追蝴蝶,画村口的老槐树在夕阳里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画的是他们的命啊! 可现在,全碎了,像被野狗撕烂的馍,拼都拼不回去。
雨顺着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可云秀没擦——她巴不得这雨再大些,最好把她也冲走,冲到山崖底下,冲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这样,就不用看见林教授空荡荡的帐篷,不用看见他缠着纱布的手,更不用看见他醒来后发现画没了时……那个眼神。
雨,无情地砸下,每一滴都像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云秀瘦弱的身躯上,也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跪在泥泞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攥着那张湿透了的画稿残片,仿佛那是她生命的全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沿着她的脸颊流淌,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云秀的头微微低垂,双眼紧盯着手中的画,那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助。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雨水中而变得发白,指甲因为用力过猛而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了一道道红痕。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画上的每一笔,每一划。
突然,一阵狂风卷起,将云秀手中的画稿残片猛地夺走,随风飘向远方。云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与绝望。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追去,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浸透了她的鞋子,但她浑然不觉。她只是拼尽全力地奔跑着,呼喊着,试图从狂风暴雨中夺回那张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画稿。
然而,风太大了,雨太猛了,画稿残片在风中翻滚、飘落,最终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云秀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也冲刷着她的心。
她缓缓垂下了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泪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在这一刻,云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雨中,任由风雨肆虐,任由心中的悲痛与绝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三十步外的田埂上,小桃正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雨衣早被风掀到背后,露出里面云功德非要她穿的的确良衬衫——现在全贴在身上,勒得她喘不过气。
"丫丫!云秀!"
小桃的喊声刚撕裂雨幕,一道紫电劈下,将她的声音炸得粉碎。雷声像磨盘碾过天灵盖,震得人牙齿发酸。雨已经不是在下,而是天被捅穿了窟窿,瀑布般往下倾倒。积水裹着枯枝烂叶,在她脚踝上抽出一道道红痕。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突然踩进暗渠。泥水瞬间没到膝盖,像无数冰凉的手拽着她下沉。栽倒时,混着砂石的浊流呛进鼻腔,发髻散成乱麻,一缕湿发黏在嘴角——是血的味道,铁锈混着雨腥气。她胡乱抓挠着,终于从漩涡里抠出那张画稿残片。纸浆已经泡发了,林教授用钢笔勾的线条正在雨水里融化。
抬头时,云秀的背影正在二十步外摇晃。闪电青白的光里,那姑娘像具提线木偶,每走一步都有银鞭似的雨柱抽在她背上。她手里攥着的东西在反光,是裁纸刀?还是画框玻璃的碎片?
"云秀!"小桃的嗓子扯出血丝。
去年这时候,刘家媳妇就是从这处坝台跳下去的。捞尸队用竹竿翻过她泡胀的身子时,那女人手里还攥着只虎头鞋——原本鲜红的缎面被水泡成了尸斑的颜色,鞋口支棱着的线头,像张开的嘴。
又一记炸雷轰在水库中央。小桃的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看见黑蛇似的水草正顺着小腿往上绞。她发狠一扯,左脚胶鞋陷在泥里,指甲盖掀翻了也觉不出疼。离着七八步就纵身扑过去,胳膊刚箍住云秀的腰,两人便一起栽进泥浆。
在黏腻的翻滚中,小桃的掌心擦过云秀手腕,触到一片湿热——是血。那丫头竟把画框碎玻璃嵌进了自己掌心,血混着雨水,在两人交握的指缝里拉出粘稠的红丝。
"小桃婶子......"云秀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画...林教授要参展的画......"
"在这儿!都在这儿!"小桃把残片拍进云秀血肉模糊的掌心,突然哭嚎起来。雷声压着她的哭声往泥里夯,她把云秀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手指插进姑娘打结的湿发——去年云丫丫烧到说胡话时,她就这样坐在卫生院掉漆的床沿上,用掌心一遍遍捋孩子汗湿的脊梁骨。可现在她自己的胳膊抖得厉害,两个女人的牙齿磕在一起,咯咯响得像冰雹砸在瓦片上。
一道闪电劈亮水库。她们在泥浆里蜷成团,瞪着那角残画:老槐树的树梢上,钢笔勾的鸟只剩半边身子,雨水正把碳素墨水晕染成泪痕。没画完的翅膀糊成一团灰雾,鸟喙却倔强地翘着,仿佛还在等谁来添上最后一笔。
"他说过......"云秀突然挣起来,指甲掐进小桃胳膊溃烂的擦伤里,"林教授昨晚上还说,今天要补上翅膀的!"
炸雷在头顶爆开,雨幕顿时白得刺眼。那只断翅的鸟在画纸上颤动,雨水正把它一点点钉死在泥浆里。
云秀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张残破的画稿,雨水冲刷着纸面,墨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影。她盯着那只未完成的鸟,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是被人生生掐住了脖子。
“不能……不能让它没了……”她猛地挣开小桃的怀抱,踉跄着往前扑去,膝盖重重磕在泥水里,可她顾不上疼,只是用身体死死护住那张纸。
雨点砸在她背上,像无数细密的针,刺得她脊背发麻。她弓着腰,把画稿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体温烘干它。可纸页早已湿透,边缘软烂,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她的手指颤抖着,不敢用力,却又不敢松开。
——林教授说过,这幅画是要送去省里参展的。
——他说过,等画完了,就带她去看展览。
可现在,画毁了,林教授也……
云秀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钝痛。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意识到自己把下唇咬破了。
“云秀!”小桃扑过来,想拉她起来,可她却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我得护着它……”她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林教授画了那么久……不能就这么没了……”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只未完成的鸟,雨水混着泪水砸在纸面上,晕开一片更深的痕迹。
——如果她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就能拦下赵驼子那些人?
悔恨像毒蛇一样缠上她的心脏,她猛地闭上眼睛,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小桃的手搭在她肩上,声音发颤:“云秀,雨太大了,我们先回去……”
云秀摇头,攥着画稿的手指关节泛白。
“不行……”她哑着嗓子说,“我得把它补完。”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可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是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林教授说过,画里的鸟,是要飞起来的。
——那她就一定要让它飞起来。
哪怕只剩这一角残片,哪怕只剩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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