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七月的骄阳下烘烤着,空气被灼烧得扭曲变形,仿佛一块滚烫的透明玻璃。窗外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声音沉闷,像是在苟延残喘。我放下手中那柄豁了口的蒲扇,门铃声正穿透闷热的空气,刺耳地响起。
门外站着个外卖小哥,瘦得有些单薄,裹在宽大的蓝色制服里。头盔下露出的那张脸,年轻,却像蒙了层灰扑扑的尘土,嘴唇干裂起皮,最刺眼的是,在这能把人烤出油的毒日头底下,他脸上、脖子上,竟看不到一丝汗迹,光溜溜的,像刷了一层惨白的劣质油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模样,太熟悉了。我一把拉开防盗门,铁门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
“大叔,您的外卖。”他把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袋子递过来,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又带着点飘忽,“那个…您家有热水吗?能…能给一口不?肚子有点拧巴。”
果然是。那股子强撑着的虚浮劲儿,骗不了我这双老眼。我没接袋子,转身就往屋里走,拖鞋“啪嗒啪嗒”拍打着水泥地。“等着!”我的声音比他响多了。
几步冲到屋里那张掉了漆的旧方桌前,抄起桌上那个搪瓷都快掉光、露出大片黑铁皮的大茶缸子。缸子沉甸甸的,里面是刚泡没多久、颜色还浓酽的粗叶子热茶。我又拉开桌下一个塞满杂物的抽屉,在一堆螺丝钉、旧电池里扒拉出个纸盒子,倒出两支细小的玻璃管——十滴水。药水在玻璃管里微微晃荡,散发出一股浓烈而熟悉的草药辛辣气。
回到门口,我把茶缸子往他手里塞,又把那两支十滴水递过去:“拿着,赶紧喝了!”
小哥没接药,只捧住了茶缸子,指尖有点发白。他勉强咧了咧嘴,笑容虚弱得如同水泡般一触即碎:“谢了大叔,真不用药,喝点热水缓口气就行。还有单子催着呢……”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我心头。又是这种该死的倔强!当年工地上,那个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的小王,临死前不也是这样硬挺着说“没事”的吗?那血淋淋的教训,三十年了,像烧红的烙铁,一直烫在我心口。
“放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震得楼道嗡嗡响。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左手“嗤啦”一下猛地扯开了自己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油渍的旧汗衫领口。一大片狰狞的、深褐色坑洼扭曲的皮肤,立刻暴露在炽烈的阳光和年轻小哥惊愕的视线下。那是火焰和死亡留下的印记,丑陋得如同爬满背脊的蜈蚣。
“瞅见没?!”我的手指重重戳在那片滚烫的旧伤疤上,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纹理,“三十年前!就他妈跟你现在一个德行!顶着个大太阳,晒得跟死狗似的,硬说自己没事,就是渴!结果呢?一头栽倒在滚烫的钢筋上,旁边焊枪的火星子呼啦一下溅过来……” 我的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久远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蛮横,“这疤就是阎王爷给我盖的戳!差点儿就真交代了!你那点难受,老子门儿清!喝!”
我狠狠地把两支十滴水又往前一杵,玻璃管几乎要碰到他干裂的嘴唇。
小哥完全僵住了。他捧着茶缸子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似乎也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胸前那片丑陋的疤痕,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收缩、震动。那疤痕在烈日下无所遁形,每一道沟壑都诉说着当年那场惨烈的意外和刻骨的悔恨。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空调外机依旧在徒劳地轰鸣。
终于,他像是被那疤痕烫到,又像是被我眼中燃烧的急切灼伤,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地、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那两支小小的玻璃管。指尖冰凉,触碰到我的手,那温度让我心头一紧。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我,用牙齿笨拙地咬开玻璃管的封口,眉头紧锁着,仰头把两支苦涩辛辣的药水一股脑儿灌了下去,随即又捧着大茶缸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大口热茶。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混着药水的辛辣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身体不适而泛起的酸气。
“谢…谢谢您,大叔。” 他放下茶缸子,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找回了一丝力气,那点虚浮的劲儿被药味和热茶压下去不少。他飞快地把外卖袋子塞到我手里,像怕我再拉住他似的,转身就朝楼梯口跑。
“哎!小子!” 我探出半个身子,朝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大吼,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撞出回响,“楼下!右边拐弯那条巷子口!有公厕!记住了!”
回答我的,只有楼下单元防盗门“哐当”一声沉重的闭合声,接着便是电瓶车马达急促启动的“嗡嗡”声,像被追赶的蜂群,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热浪蒸腾的街巷深处。
我端着那个空了大半、还残留着一点褐色茶渍和年轻人气息的搪瓷缸子,慢腾腾地挪到阳台上。阳台狭窄,堆着些舍不得扔的旧花盆。午后的阳光毒辣辣地刺进来,把一切都晒得褪了色。我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立刻在滚烫的空气里弥漫开,和远处城市喧嚣的噪音混在一起。
眯缝着眼,循着电瓶车马达声消失的方向望去。楼下那条狭窄的巷子口,一道蓝色的影子正骑着电摩,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拐了进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眨眼间便消失在巷子深处灰扑扑的阴影里。巷口那间小小的公厕,红色的标志牌在烈日下反着光。
烟雾缭绕,模糊了眼前的景象。那抹刺眼的蓝色,那年轻而倔强的、惨白无汗的脸,仿佛一张褪色的底片,渐渐被另一幅更为遥远、更为沉重的画面覆盖。眼前浮现的,是三十年前那个同样能把人烤化的下午,工地上钢筋水泥的丛林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记忆里年轻的我,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倒下去,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视野一片血红模糊,滚烫的钢筋烙铁般贴着脸颊……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瞬,一只粗糙黝黑、布满厚茧的大手,端着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饭盒盖子,里面盛着浑浊的凉水,颤抖着递到了我的嘴边。那张同样被汗水、泥灰和极度惊恐覆盖的模糊面孔,是小王,后来被砸在预制板下的工友小王……
“老陈!撑住!水!快喝!” 记忆深处那嘶哑绝望的呼喊,穿越三十年的烈日尘埃,此刻竟如此清晰地在我耳边炸响,震得我夹烟的手指猛地一颤,一截长长的烟灰簌簌落下,在阳台滚烫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
原来如此。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直冲肺腑。原来这烈日之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孤军奋战。三十年前,是工友小王递来的那盖子救命水,还有他最终未能逃脱的悲惨结局;三十年后,是眼前这倔强的小伙子接过我硬塞过去的十滴水和热茶,跌跌撞撞冲向巷子深处的公厕。那份在高温炼狱里挣扎求生时,从一个人手中递到另一个人手中的滚烫生机,从未断绝。它像一根无形的接力棒,在汗流浃背、甚至生死边缘的劳动者之间,无声地传递着。小王递给了我,如今,我又递给了这个不知名的年轻人。
烟头明灭,灼烧着指尖,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痛感。我低头看着胸前那片在汗衫破口处若隐若现的深褐色疤痕,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痛苦烙印,反而像一枚枚沉甸甸的勋章,无声地诉说着烈日下薪火相传的坚韧与守望。阳台外,城市依旧在无情的骄阳下喘息,空气灼热粘稠。但此刻,胸中那团因回忆和了悟而翻腾的热气,竟比这七月的流火更甚几分。
我掐灭了烟头,随手丢进旁边一个闲置的破花盆里。指尖残留着一点灼热感,如同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被唤醒的东西。这老骨头里藏着的一点见识,在今天的烈日下,终究是派上了用场。
转身准备回屋,目光扫过桌上那个空了大半、杯沿还印着一点水痕的旧搪瓷缸子。午后的阳光正好挪了位置,一道格外明亮的光束,斜斜穿过阳台防盗网锈蚀的栏杆缝隙,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斑驳的搪瓷杯壁上。光斑跳跃着,像一枚小小的、温暖的金币,恰好覆盖住了杯壁上最大的一块黑铁皮裸露的伤痕。
那光,亮得晃眼,也暖得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