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暗时刻
文/王尊让
【编者按】这篇散文以近乎白描的笔触,剖开了一个家庭在面对老人临终时的真实困境——当衰老将生命碾压成疼痛与无奈的碎片,亲情既成为支撑彼此的绳索,也缠绕着无法言说的愧疚与挣扎。作者至暗时刻”为题,实则在病痛的阴影下,照见了人性中最本真的光。文中对母亲病痛的细节刻画极具冲击力:“全身的骨折,新伤摞旧伤”“咳嗽打喷嚏都有风险”,甚至“盖被子都喊疼”。这种生理性的痛苦被反复放大:母亲握着剪刀比划胸口的场景,既是肉体折磨的极端爆发,也道尽了生命尊严被病痛蚕食的悲凉。而作者“扶她时摸到的都是骨头” 的触感描写,与“比一袋面还轻”的抱持感形成呼应,将衰老的脆弱性具象为可感知的重量,让读者直面生命凋零的残酷。尤其是作者毫不避讳自己的“负面情绪”:面对母亲拒食时的 “火腾一下上来”,照顾时的“不耐烦”,到“每次看到她那种痛不欲生的状态,我都像个瓜皮一样站在床前,手足无措,空自生闷气,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一种非人子非人类无耻卑鄙的念头就在心里跳动,受这罪不如死了。”的念头产生。这种真实的心理剖白,打破了传统孝道叙事中“完美子女”的滤镜——当日复一日的护理成为机械性重复,亲情中夹杂的疲惫、怨怼与自责,反而更贴近普通人的生存真相。尤其是母亲离世后,作者骂自己“不要脸、爱钱” 的自责,将人子在现实压力与情感责任间的撕扯展现得淋漓尽致。总之,这篇文章的价值,在于撕开了“孝”的道德外衣,直面老龄化社会中照护者的困境:当医学无法逆转衰老,当子女在生活与亲情间两难,如何让生命尽头保有尊严?作者没有给出答案,却用真实的记录提醒我们:比完美孝道更重要的,是理解人性的复杂,以及在苦难中依然彼此支撑的温情。这份带着痛感的坦诚,正是《至暗时刻》最打动人心的魅力所在。【编辑:纪昀清】
一
下午五点半,饭做好了,蒸的软米饭,西红柿炒鸡蛋,醋溜洋芋丝。照例先用母亲拳头大的专用碗舀了两小勺米饭,夹了几块炒鸡蛋,倒了一点西红柿汁,搅拌几下端到她面前。母亲躺在床上看都不看,摇头表示不吃。
中午不吃,晚上又不吃,你到底想吃啥?每次看到母亲不吃东西,我就不开心,不耐烦,火就腾一下上来。母亲没反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我。我端着碗站在床头,很无奈地看着母亲。
母亲弯腰屈腿面向外侧躺着,这样能看到我们在屋里的活动,好腿压在病腿上面。躺久了难受,扶起来靠着被子坐一会,最多坚持十几分钟。每一次躺下都是一次疼痛的体验过程,不管怎么慢怎么小心还是一动就疼,我们也不知道扶哪里,怎么扶才好。
不吃饭,营养跟不上,瘦得让人不忍直视,每次扶她的时候,碰到摸到的都是一根根骨头,好像全身上下加起来都没有一两肉。别人跌倒还有肉垫,她跌倒就是硬碰硬,骨头直接磕在瓷砖地面上。
吃完饭,收拾好厨房,换好工作服来到母亲床前,饭还是原样,一口没动。告诉母亲,我上班走呀,母亲点了点头。
儿子鹏鹏说,你走你的,一会饿了,我给弄点吃的。
走到门口,开了门,回头看母亲,她也在看我,冲我摇了摇手,表示让我走。
二
96岁的母亲,没有啥基础病。困扰她的就是老年性便秘,和超严重的骨质钙化,全身的骨折,新伤摞旧伤,按医生说的严重程度就算躺在床上不动,咳嗽打喷嚏都有风险。
从去年到现在记不得摔了几次,严重骨折动不了就有三次。
对于母亲防不胜防的摔倒,我们已经不抱怨她不小心了,只是扶起来,抬到床上。每次的摔倒骨折都是遇难记,手术已做了四次,因年龄太大,医院不再给做手术了,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熬着,慢慢恢复,就是好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何况一个将近百岁的老人,明显感觉到母亲的状况越来越不好,虚弱到了极限。
疼痛天天折磨着母亲,只能依赖止痛药缓解。
疼痛给母亲造成了极大的恐惧和心里阴影,有时只是给她盖个被子,收拾床的时候,压根就没碰到她,她都喊疼。
“我难受很”“受罪很”“疼很”成了母亲唯一的语言。问她哪里疼她说不上来,就两个字:浑身。
每次看到她那种痛不欲生的状态,我都像个瓜皮一样站在床前,手足无措,空自生闷气,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一种非人子非人类无耻卑鄙的念头就在心里跳动,受这罪不如死了。就想骂阎王爷,你不想让人活就干脆痛快叫着走,为啥要这样折磨人?!
有次给母亲剪完指甲,剪子放在床的另一头,过了一会去看她时感觉表情不对,她在冲着我笑,这笑容难得一见。揭开盖在身上的床单一看,手里握着剪刀。
你想弄啥?我生气地问。
这句话她听清楚了,拿起剪刀在胸口比划,说,照这戳,戳死就不难受了。我说你想害你娃,传出去,警察把我就逮了,当杀人犯枪毙了。
母亲说,我不给谁说。她还笑。
我从母亲手里拿走了剪子,剪子在床的另一头,很奇怪她怎么拿到手里的,她可是翻身都翻不了。再问她,又不理我了。
三
我打工的地方距家步行只有十几分钟,我选择了长期夜班,这样方便白天在家做饭,照顾母亲。
晚上十点多,鹏鹏打来电话,语气焦急不安,让我赶紧回家。十分钟后我进了家门,鹏鹏站在母亲床前打电话,母亲仰躺着,喘气异常,感觉就是那种上气不接下气,每喘一口都十分艰难,像用尽了全身的力,嘴大张着,两眼无光,意识已经迷糊。
鹏鹏说刚才还好好的,我下楼锻炼一会,回来就成这样。
好在我们都有心里准备。鹏鹏一边打电话通知该通知的人,一边下楼去停车场开车。我收拾母亲的东西,给她穿衣服,一刻不敢耽搁。
自从身体状况不好以后,母亲几乎每隔一两天就闹着回老家。说在这里烧了,就成野鬼了。我说你放心,保证让你落叶归根。
平时不碰都喊疼的母亲,已失去了知觉,穿衣服,从床上抬到轮椅上,再抬到车上,一声不吭。
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多,路上车辆不多,鹏鹏开得很快,边开车边擦眼泪。我回头看母亲,她睡着了,呼吸均匀,跟平时一样安静。
妈呀,你终于罪受够了,不用求这个求那个买老鼠药了,或者,你把我掐死了,你把我勒死了,你拿锤在我头上砸一下。
车子悄无声息进了村,已是半夜,异常安静,狗叫声都没有,一盏盏路灯发着白光。
哥接到电话开始准备,大门开着,屋里院里都亮着灯,车刚到门口,哥嫂就迎了出来。
咋样?哥问。
这会看着没事了。我说完就转到后排抱母亲,刚一动,母亲醒了,很不情愿地嘟囔着,我睡的好好的,弄啥呀。听到母亲的话,我忽然好轻松,仿佛心里搬开一块大石头,一路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烟消云散。
我说,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回家吗,我们回家来了。
抱在怀里的母亲比一袋面都轻,不喊疼也不说难受,我抱着她,她靠在我怀里。我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最后一次抱着我的亲娘了。
四
母亲生了我们姊妹四个,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把把娃。这十五六年来,母亲在姐姐家住的时候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少。姐姐身体不好,却担起了照顾母亲的大部分担子,每次母亲住院,钱都是她掏的多,我和哥哥拿的少。姐夫是世上难得的好男人,对待母亲比亲儿子还做得好,还有我那永远风风火火的外甥女,照顾母亲从不抱怨一句,不说一句生分的话。 姐姐跟母亲一样的宠爱我,关心我,视我的孩子如亲生。哥嫂也同样很关心我们,家里大事小情都操心着,竭尽全力帮着。
母亲在我家,常对我说,你嫑生气,嫑发脾气,好好照顾妈,好好说话,抓儿养女就是为了防老。我也想照她说的做,大道理我全懂。可常常表现出来相反。我很讨厌自己的情绪,努力想控制想改变,大多数时候都失败了。我看清了自己的嘴脸。
听到母亲回来了,家里时不时有乡党来探望。看着母亲
听到母亲回来了,家里时不时有乡党来探望。看着母亲的精神头,大家都说暂时不要紧,能多少喝点,就能坚持十天半月。
我打电话给班长请假。他说,如果能走开,最好来单位一趟,跟他一起去领导哪里说一下,在家呆几天都行。姐和哥说,家里人多,谁都能照顾,你去把这个月干满,再请假。
我就去上班了。
晚上十点多,鹏鹏打来电话,哭着说了一句,我奶走了。
我说,我这就往回赶。
挂掉电话,脑子一片空白,换衣服推电动车,心里一遍遍骂自己,我咋这么不要脸的,咋这么爱钱的,就这几天不打工能死吗?同事王哥看着我的样子明白了,说,哭啥那,走了好,不受罪了,那么大年龄也值了。班长说,你不要骑电动车,叫个出租,要是没电了半夜三更把你扔到路上咋办?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骑着电动车出了门,就想赶快回去。
五
2024年5月27日,农历4月20日。我的母亲走了。
母亲的墓在八里原上,俯瞰着皇甫川,紧靠着父亲,他们又在一起了。母亲再也不怕跌倒,不怕骨折,不用长年累月躺在床上了。
【《至暗时刻》2025年5月17日首发于《扬子江文萃》公众号】

【作者简介】王尊让:西安蓝田县人,自媒体博主,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相信没有虚伪的文字,只有虚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