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增一家春天从天津出发,一直走到夏天才达东北,整整走了两个月。之前所听到的全都是崔有虎描述东北的好,满怀希望而来。可是,到了东北住下来以后,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并不像崔有虎说的那么美好。
一闪即逝的秋天转眼间就过去了,很快就来到冬天,一家初来乍到,那经历过零下三十几度、甚至近零下五十度严寒。廷增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缩在土炕上,屋里的火炕烧得通红,却暖不透四面透风的土坯墙。妇女和孩子整日守着炭火盆,即便整日待在家里也会被冻伤手脚。屋外头呼啸的北风里,掺着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出门倒个尿盆的功夫,睫毛上就挂满了白霜。
顾家到来时已错过了播种节气,没有土地就没有粮食,吃的粮食都是邻居或山东老乡送来的,就连过冬的土豆、白菜也是东家给点,西家凑点,放在菜窖里也所剩不多。酸菜缸里的酸菜早吃没,只剩下酸得发苦的菜帮子。这时顾廷增想起妻子刘氏当初的提醒,现在全家人遭罪不说,一路上的耗费,在周家时积攒下的那点家业也折腾的所剩无几,而且坐吃山空,悔不当初。
晚上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孩子们哪知道狼群的厉害,扒着窗户,小脸贴在结满冰花的窗户纸上:“爹,狼又在嚎了。”哀嚎声甚是凄厉又瘆人,吓得大人孩子落日便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听邻居说狼群总在雪夜聚集,专门挑村头独家独户的人家下手,去年腊月,隔壁村的王老汉出门找走丢的羊,第二天只在雪地里找到半截带血的棉裤腿。
有时大雪一下起来就连续几日,一两米厚的大雪竟然封住房门,想出去要挖洞才能爬出去,最要命的是,这鬼天气连喘气都成了难事。顾廷增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糊在胡子上。他望着灰蒙蒙的天,想起在山东老家时,虽说日子清贫,可哪有这般刺骨的寒,这般难熬的苦。如今被困在这冰天雪地的异乡,除了咬牙硬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顾家唯一一个念过几天私塾的顾存泗头脑相对哥几个活分些,利用冬闲时节,想着做点小生意来养家糊口。于是在附近的镇上上些老太太用的点针头线脑,孩子们喜欢糖块、小玩具,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的头花头绳等之类小物件,放在柳条筐里,天天挑着走街串巷去叫卖。
一日,刚踏上结冰的土路,鞋底踩在冰上一滑,顾存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住路边的柳树,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呼出的白气瞬间在胡子上结成冰碴,脸上被寒风吹得通红,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走了不知多久,终于遇见一村屯,路上行人寥寥,顾存泗找了个避风的墙角,放下柳条筐,搓了搓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扯开嗓子喊道:“针头线脑嘞,好看的头花头绳嘞,还有好玩的小玩意儿!”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许久,一位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在筐里翻找着想要东西。
“这黑线结实不?”老太太眯着眼问道。顾存泗赶忙拿起线团,笑着说:“大娘,您放心,这都是顶好的货,缝补衣裳结实得很!”老太太点点头,挑了些针线,付了钱,又慢悠悠地走了。
寒风依旧呼啸,顾存泗在原地站了许久,手脚都快没了知觉。好不容易又等来几个顾客,都是随便挑了点小物件。天色渐暗,他望着筐里剩下大半的货物,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挑起扁担,在暮色中艰难地往家走。路上,积雪越来越厚,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出脚,他的心里却还盘算着明天要去更远的村子试试,说不定能多卖些东西,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些。
妻子张氏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做好了晚饭,坐在炕沿边等着丈夫回来吃饭。可是左等不见动静,右等也不见回来。心里嘀咕着,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到家了。今日里眼看日头爷就要落山,仍不见丈夫回来,急的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打转转,一会抱着孩子跑到院外张望张望,一会跑到村口去看看。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张氏今天不知为啥,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慌,觉得有些闹心,好像预感要发生点什么事。她转身返回里屋告诉大女儿小芹在家照顾好弟弟大憨,“千万不要出去乱跑,我和弟弟去接你爹爹。”安顿好两个孩子后,便找条厚被子把小儿子二憨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只露些小缝隙,便抱着走出家门,沿着村口大道去迎丈夫。
天黑路滑,一步呲溜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早点见到丈夫平安回来。只顾想着心事,也不知走出来多久,多远。就在这时,远处突然闪过几点幽蓝的光,像鬼火般在雪幕中一闪一灭。越变越多,他以为看花了眼,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蓝光越来越多,愈越来越近,且数量不断增多,在夜色中组成一片诡异的光海。猛然发现是一群狼,随着狼群的靠近,雪地上传来细碎而密集的脚步声,像是无数枯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近日大雪封山,狼在山上找不到猎物,便趁天黑下山进村来寻找猎物,不巧在路上遇见前去接应丈夫的张氏。狼群呈扇形散开,将她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道路中央,狼群喉间不时发出的低吼声震得雪粒簌簌从树枝上坠落。领头的那只身形硕大,皮毛泛着冰冷的灰黑色,嘴边挂着的涎水早已凝结成冰碴。它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张氏,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凶狠的蓝色幽光。狼群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交织,腐肉与血腥的气味愈发浓烈。
张氏出来咋到东北,只是听邻居们讲过那些狼进村祸害家畜的故事,哪见过狼,更别说见过这么大的狼群啊。吓得她呆立在原地,抱着孩子的手搂得愈加紧紧的,瞬间又镇定下来,我必须活着,不然怀里的儿子……,她不敢想下去。迅速回头转身寻找来时的路,除了狼群没有任何可以躲避和依靠的地方。这时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样,她将“二憨”紧紧护在怀中,颤抖的嘴唇不停念叨着“憨儿不怕,憨儿不怕,有妈在呢。”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未满周岁的婴儿哪里晓懂得母子俩眼前的处境啊!寒风呼啸,雪幕中,人与狼对峙的画面,仿佛被定格在这死寂又恐怖的雪夜。
为首的灰狼突然弓起脊背,低头将嘴巴插入雪中,喉咙里发出向同伴攻击信号的一声尖啸,率先扑了过来,瞬间将张氏扑倒在地,她怀中的婴儿被甩出一丈多远,滚落在路边。刹那间,狼群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方向扑上来。有撕扯大腿的、又咬胳膊的,张氏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声“救命!”很快便就断了气。瞬间鲜血染红大片雪地,腥甜的气息在雪地上炸开一片。 血腥味彻底点燃狼群的兽性。两匹幼狼咬住他的脚踝,犬齿刺破布鞋底,撕下块快皮肉。锋利犬齿穿透棉衣直抵肉体,铁钳般的下颌咬断她的腿骨,此起彼伏的撕扯声,与咀嚼碎骨的咯吱声在荒野回荡。
夜幕低垂,家家户户都围坐在昏暗的煤油灯前聊着闲嗑。顾存泗挑着货篮“吱”的一声推开自家篱笆门,抬头不见家里的灯光,好生纳闷。他收好货担子,一边推门进屋,一边喊着媳妇的名字,喊了几声不见回答,便点上煤油灯里外屋找了个遍,也不见妻子的身影子。转身来到外屋揭开灶台上的锅盖,见锅里热气腾腾的大碴子粥和土豆丝。思忖到抱着个孩子不会走的太远,来到里屋就问龟缩在抗上嘎啦的女儿小芹,妈妈去哪里了?女儿虐虐的说道:“妈妈去村外接爹爹去了”。顾存泗连忙收好锅盖,放下煤油灯就去邻居家和哥嫂家叫上一帮人,沿着自己回来时的路分头寻找。火把的光束在夜色里交错晃动,当走出村口约莫一二里路时,他发现远处路边有一包袱,忽明忽暗的火把余光照在雪地上的包袱越来越清晰,急忙快步走到近前一看,像极了包裹“二憨”的兰底白花小被子,急忙蹲下身来,伸手一摸,顾存泗“啊”的一声,“这不是儿子二憨吗”。
顾存泗心猛地一沉,他扯开嗓子在旷野里呼喊着“儿子啊!”声音被呼啸的北风撕成碎片。寒夜的风裹挟着雪粒打在顾存泗脸上,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当他在路边找到蜷缩在棉被里的儿子时,盖在孩子头上的被角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小脸冻得青紫,早已失去了知觉。顾存泗急忙将儿子裹进怀里,用体温焐着她冰凉的身躯,转身准备带儿子回家。
然而,没走多远,他的脚步突然僵住。不远处的雪地里,一只绣着碎花的棉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正是妻子张氏常穿的那一双。再往前,大片黑红色的血渍殷在雪白的地面上触目惊心,像一朵诡异绽放的曼陀罗。被撕碎的布片散落四周,上面还残留着狼爪抓挠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顾存泗感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众人急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掐人中的,呼喊的,一片混乱。
顾存泗渐渐苏醒过来时,早已躺在自家的热炕头上。一手扯着母亲刘氏的手说:“都怪我没有……”顾廷增见儿子醒来,也来到床边满脸愧疚地说:“我不该听信崔有虎的话,带你们来东北啊!”众人在一旁也不住地安慰着,“为了孩子,你也可要活下去啊!”顾存泗咬着牙,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只绣花棉鞋,却又在半空停住。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突然顾存泗疯了似的掀开棉被,一边吼着一边就要起身下床,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按在床上。顾存泗盯着房梁上晃动的蜘蛛网,喉结艰难滚动。窗棂透进的雪光映得屋内惨白,刘氏正跪在炕沿边絮絮叨叨,沾满煤灰的手反复摩挲他冰凉的手:“都怪我,没……”
顾廷增听信了东北商人崔有虎的蛊惑,从天津一出发的时候,就怀揣着梦想,到东北去闯一片天地,谁承想竟被土匪、胡子和群狼给击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