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相连 守望相顾
——忆我的六伯母
文/惠武
人上了年纪总爱怀旧,无论是静思还是梦萦,一些经历过的、和自身有直接关联的事情,总会脉络清晰地再现脑际。与我来说,少年时代的艰难岁月里,与我的六伯母朝夕相处,息息相关的过往,总是常记于心,历历在目。
我的六伯母,按我们老家的习俗,我们称她为六妈。
六伯母近一米七〇的个头,三寸小脚,身体硬朗,性情豁达,为人厚道,心地仁善;她明眸皓齿,肤色白皙,是我母亲八妯娌当中容貌最为俊秀的一个。
我的老家,在黄花塬的凉水泉村。那是个坐北向南,靠坡面沟,居于塬头半坡上的村庄,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坡。整个村庄由窑洞构成,呈水平台阶式建造。一条通村大道约为一公里长,犹如一条黄色的飘带从半山坡的村庄中部由东头横贯到西头。村民们就在这条通道的上下方掘窑而栖。
凉水泉村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我家的老宅在这个村庄的最东头,而我的六伯母家和我家就在这条飘带的东端毗邻并居。
我家是凉水泉村最大的户族。父亲同胞兄弟八人,他在兄弟当中排行老七,六伯母家和我家在这个有四孔窑洞的窑庄里(每家各两孔窑洞,用院墙隔开后,就是两处庄院)安家事农,劳作生活。
黄花塬这个地方,在近一个世纪之前的那一时期,由于海拔高,气候寒冷,且植被脆弱,林木稀少,常年干旱少雨。农业生产靠天吃饭,广种薄收或者是有种无收,是方圆有名的非常贫穷的地方。
一个地方本就贫穷的日月过活,如果在家庭不要节外生枝,无灾无祸的情形下,都显得日子紧巴,难以应付,而对于一旦遭遇家庭变故,横遭灾祸的人家来说,这样的生活与生存遭遇,就是实实在在地“陷入绝境,走投无路”。
我的六伯父家和我家曾经经历过的,恰恰就属于雪上加霜、陷入绝境的这种地步。
穷困的日子本来就捉襟见肘,拮据不堪。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两家先后在短短地两三年内,大难降临,横遭飞祸。先是我的父亲因故别妻舍子命殒他乡,身抛异地;继而又是六伯父和六伯母唯一的儿子、我的十堂兄撇下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与十堂嫂,倏尔失踪,生死不明;十堂兄的踪影尚无觅处,我的大姐又突发疾病,因无力医治,加之病饿交加,在二八之年过早夭亡。
我们两家接二连三遭遇命运的打击,把我的母亲和六伯父六伯母彻底击倒了。人常说,人生有三大不幸:老年丧子,中年丧偶,幼年丧父,所有这些事,让命运全部都馈赠给了我们两家。如果说,六伯父六伯母的独子失踪以后,尚且有六伯父这根朽木支柱还能勉强地支撑着家庭运转,有十堂嫂还能与六伯母相互帮衬,相互慰籍的话,那么,我的母亲在我的父亲罹难和我的大姐夭亡之后,剩下围在她身旁的只有瓜天少世(地方俚语,意为傻乎乎)、年幼无知的我们兄妹五人了。
望着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五个年幼的婴童,母亲五内俱焚,万念俱灰。她不知道今后的生活来源和出路在哪里,这五个不足盈尺,失去父亲的幼童拿什么能填充他们干瘪的肚子。靠她一个家无斗粟的女人甚至于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小命,都是一个不敢往下想的事。
就在我的母亲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面对绝境,走投无路的日子里,是我的六伯母以她为嫂为母的慈爱之心,以她为人为邻的仁善本性,在一边化解自己的痛苦,勉度自己的艰难之际,又时常拄着拐杖挤出时间陪伴在我的母亲身旁。妯娌俩相互倾诉,相互宽慰,相互守望,相互扶助。用眼泪相互浇润着各自近乎干枯的心田,冲涤烙印在心底的痛苦;用唉声叹气相互鼓舞着两家几近崩坍的精神支柱,支撑起已经散架的生活意念,祈冀走出绝境,迎来重生。
为了生存,为了养活我的父亲留下的我们五个羸弱的生命(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为了给父亲留下血脉,存续香火。这是她唯一能站立起来的精神支撑),她擦干眼泪,强咽悲痛,强支硬撑着爬起来继续她不能停歇的劳作。母亲劳动走后,家里就剩下我们五个从几个月到几岁大的一帮兄弟姊妹。这时,不能去劳动的六伯母,自然就成了我们的精神依靠。
六伯母在经管自己的三个孙子的同时,也会时时惦记着家里没有大人照看的我们。有时,她会让我们几个小的同她的小孙子一起结伴玩耍,而她若是去山地里剜野菜做零活,一定会带上我的两个姐姐一起去。有时,因为母亲劳动太晚没有回家,她也会过来叮嘱我们关好门窗,在家里乖乖地等候母亲。这种操心和关怀虽然解不了我们的饥困境地,但在精神上,却是我们感受到的最大的慰籍和实靠。最使我记忆深刻的是两件事,它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有着深深地烙印,难以忘怀。
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有用山杏仁熬制杏仁油茶的习惯。母亲也在劳动的间隙,去山间地边的野生杏树下捡拾落下来的山杏核,拿回家敲去外壳,把杏仁积攒起来用来熬制杏仁茶。
有一年的夏末,母亲把收集的杏仁在锅里煮熟捞出来,盛在一个盆子里,用凉水冰上后(煮熟的杏仁要先在凉水里面浸泡十多个小时去苦脱毒,土话称为冰。完全脱毒后才能食用,否则会发生中毒),并叮嘱我们千万不能乱吃。随后,她就去地里劳动去了。母亲一走,家里就成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自由世界。而放在架板上浸泡的杏仁时时吸引着我们,或许是因为顽皮和好奇,也或许是因为饥饿和嘴馋的缘故,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母亲的叮嘱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姐姐动手端下盆子后,大家围上前抓起杏仁塞进嘴里开始咀嚼吞咽,只三两下,不多的一点杏仁就被我们抢劫殆罄。由于杏仁尚未完全脱毒,不大的时间,吞吃多的人都因为中毒而昏昏沉沉,痛苦不堪,东倒西歪地躺在了炕上和院子里。
也是上天睁眼给我们的眷顾不致绝命。恰在其时,六伯母过来看我们在家里都踭颠(乱闹腾)啥着呢。可眼前的一幕,直把老人家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稳。她赶忙蹲下身子抱起我的姐姐,一边掐人中一边询问根由。我的姐姐艰难地说出了因由并用手指了指被她端在锅台上的盆子。六伯母立马去锅台一看残留的杏仁皮,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她迅速拿起碗,在屋里的浆水缸中舀了几碗浆水让我们喝下去,又让我们用手抠舌根刺激呕吐。这法子还真灵,不一会儿,吃下去的杏仁都全部吐了出来。
等到我们吐出了杏仁,六伯母觉得没有大的危险了,随即出门央求人去地里叫回了我的母亲。当母亲吓得面如土色、满头大汗地赶回来时,我们已经完全脱离危险。所以说,这次的杏仁中毒,要不是六伯母及时发现,及时施救的话,不知又要闯下多大的乱子!
平时,母亲在吃过早饭后去外面劳动,一般很晚才能回来。而留在家中的我们,这一天的时光是很难打发的,尤其当肚子饿了的时候。农村人大都一天吃两顿饭,冬季天短倒还勉强凑合,若是到夏天,尤其是在春夏之交天气最长的时节,就是最难熬的。早晨吃一点勉强能撑起肚皮的所谓“饭”,要一直等到快到傍晚母亲回来才能吃第二顿,但往往是不到中午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由于粮食的紧缺,为不发生断顿,在吃用上,母亲是毫无办法给我们预备中午垫饥食物的,我家的馍馍篮子永远是空闲的。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们只有硬撑着熬时间。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六伯母来家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她给孙子应饥的菜饼子拿了一个掰给我们垫一下肚子。至今,我仍能回想起六伯母给我们的这块菜饼是多么好吃,多么香甜!它真的比如今那些蛋糕点心还要美味。这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在生活比较紧张的时期,大家的日子都很拮据,人们惜粮如金。吃过饭的碗尽管已经很干净了,可还是要用舌头再三地舔一舔,掉在地上哪怕像针尖大的食物渣子,也要立即捡起来放进嘴里吃下去。而要从自家本来就金贵稀缺的菜饼子里,再分出一点给别人,那自己的嘴里就没有下去的东西了。所以说,六伯母的大义,六伯母的仁慈与怜爱之心和长辈的恻隐之心,是我们永远铭记在心的。
在我们幼年成长的过程中,除了母亲无怨无悔勇毅坚守和挡风遮雨嗟食护佑而外,像六伯母和六伯父等家门亲人的间接关照,是令人难以忘怀的。这当中,我家门的大嫂与大侄子更是不顾自家的艰难处境,千方百计地为使我们走出困境,迎来生活的转机而四处奔走,苦费心力。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我们的国家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通过年复一年的艰苦奋斗,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贫穷萧条的黄花塬,早已变成了村庄美丽,农民富裕,生活幸福的新农村。而我们兄妹五人亦由当初的弱龄孩童一个个变成银发老人,生活在盛世祥和,国泰民安的美好时代,各自也儿孙满堂,晚景福顺。回想当初,能够走到如今,我们在由衷地感念能够生活在这个美好的社会所带给我们幸福生活的同时,也深切怀念像六伯母等亲人所给予我们充满亲情的关怀和照顾,才能使我们有幸徜徉美好的社会,稳定生活,安度晚年。
这是发自内心的,也是这篇文章所要表达的唯一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