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偶成文
——我的写作告白
都 乖 堂
(五)
回顾当兵十几年的点点滴滴和成长历程,在多年前的“八一”前夕,我写了一篇《红柳沟往事》在战友微信圈里转发后,引起曾经在黑山红柳沟生活过战斗过的老战友们的一致好评。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后来一个老领导告诉我,有一个六几年参军现在杭州生活的老兵还打问我的消息。写新兵之初在炮兵团《我曾是一个有线兵》的训练场景,写《第一次紧急集合》的紧张狼狈,写军校毕业到坦克部队《我是一名坦克兵》的从军经历等等。说句心里话,军旅生涯不仅成就了我从农村娃到部队军官的人生蜕变,也成就了迈向文学写作的写实来源和引渠活水。
离开故乡时“你走得很干脆,像英雄出征”,回故乡时“在一个无人的夜晚,独自向家的方向走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1987年10月11日,宝鸡火车站,天空阴沉沉的,下着蒙蒙细雨。带着青春的惘然和生存的忧患,我随同岐、宝、凤三县和宝鸡市区400多名同乡踏上西去的列车。对于众多农家子弟来说,除了上大学和当兵,好像也没有什么其它路子可走。单以出身论而言,作为身单力薄且没有社会上层关照的农民孩子,我的仓皇和迷茫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你蹲在地上,你哭,你揩着眼角的泪水,谁也看不见。远方能让你尽情地流泪,却不会为你揩擦泪水。不像在故乡,那么多的目光看着你,那么多的手伸过来,你还没发现自己有泪,就已经有人为你擦干了。人最痛苦的不是外部的击打与侵袭,而是作为一个出身乡村的年轻人,在具体的生存与梦想面前,我的惶恐与担忧比祁连山顶上的积雪还要深厚和坚硬,表面上不动声色、憧憬无限,内心却犬牙差互、愁云惨淡。
第二年,一个战友叫我去某个餐馆吃饭,到那里才知道,他考上了军校。在一片酒水的祝贺声中,我第一次认识到,一个人首要之需,不是如何在某个集团当中随遇而安、如鱼得水或背道而驰、局促逼仄,也不是任由时间把自己带到彼时他岸,而是一种基于现实的生存之路和理想的自我确立。自己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俗世中人、烟火百姓,与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在具体而又无比坚实的生存面前,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挑战、身体力行。
之后,又有几位战友以考学、学技术等各种方式解决了个人的后顾之忧。可我还在空悬,犹如人群之间随风起落的一个空纸片,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什么样的笔墨涂抹,最终落在哪里?
郁闷悲观之时,无人倾诉之时,理不出头绪之时,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像蚂蚁一样钻入我的每一个毛孔。大不了,重操旧业,像父辈一样修理地球,向老天讨口饭。一个人坐在火车道边的铁轨上喝闷酒,甚至爬上火车当“逃兵”的主意都有。酒,买不起好的,每月津贴费十八元,就喝二块五毛钱的北京红星二锅头,辛辣,有一股红薯发酵的味道,我极不喜欢。但此酒,完全符合我当时的经济基础和社会身份。一顿干喝,残阳血喷、云天兽行、山峦爪舞、戈壁风起,迎面袭来,我惊恐万分。竭尽全力、扯心嘶喊,也不知道应当喊什么,就是扯着嗓子,张开酒气熏天的嘴巴,一声声嘶喊。梦醒时分,周身汗涔涔的,床单上湿痕之处现出一个人样来。虚脱,恐惧,纠结,无助……
尽管如此,我没有半腥半点的理由,去诅咒故乡的贫穷,去埋怨父母的无助,只有一路前行。
苍天待我不薄。当兵第三年,幸运之神抛来了一颗青涩的果子-----一位领导为我争取到一个考军校的名额。于是,训练期间身揣复习资料见缝插针,节假日坐在菜地田埂苦读硬拼,害怕影响战友们休息,晚上熄灯号响后,独自身披军大衣躲到连队菜窖,冷了跺跺脚,饿了拿起红萝卜就吃。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劳累过度,反正那段时间,让人满嘴上火燎泡成片。
功夫不负有心人。金秋时节,接到“装甲兵指挥学院分队指挥”录取通知书,欣喜若狂自然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每隔三五年,就有一两个小伙子参军入伍,但基本上都是解甲归田,重操旧业。我是通过参军入伍走出那个村庄,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二人。
现在,还原当初那些败落的生活细节和日渐崩溃的绝望,用笔来记录下一些现场描述与精神证言向故乡倾诉,也算一段人生小结吧!
(六)
父母在世
家乡是我的老家
父母没了
家乡就只能叫做故乡了
梦见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回去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2010年腊月初二的那个前夜,父亲的生命永远终结在七十六岁前行的路上。丧父之痛,不仅仅是对一个男人的心灵打击和精神削弱,更主要的是,让人赖以生存和汲取营养的乡土情结日渐崩溃,并且以加速度朝着消失和乌有的黑洞滑行,直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写了《告别父亲的那些日子里》《遥望那座坟茔》。有朋友说,他读一遍哭一遍,读一遍哭一遍。没想到我的文字,还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
“某某在宝鸡买房子”、“某某家的儿子在西安工作”。父亲在世时,每次回家,都能听到他这样的唠叨。我对此类消息有一种强烈的被刺激感。那时候,我想的是等到退休了,在家乡就近的地方买个房子,把父母接过去住。现在回想起来,我简直是愚蠢之极,跟贩夫走卒、瓜怂傻B一样,连“子欲养而亲不待”最起码道理都不懂,枉活人世一场。只想着妻子在这里有工作,多年打拼自己在这里有一定的生存基础和朋友圈,就拿退休以后“落叶归根”来开脱自己。现在网络传言,公务员退休年龄向后延伸,这他妈的。落叶,归根,又成了一个未知数。
2013年国庆节,母亲病了。我再回到都家庄,发现村子里一下子又空了。虽然乡村水泥马路直通家门口,村道两旁国槐、塔松等风景树翠绿欲滴,鳞次栉比的楼房一家比一家阔气,但大白天的街道上,只能看到三五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与村人聊天,他们也说,村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就是傻子残疾光棍汉。
没事时候,我一个人到附近村子里转悠,情况确实如他们所说,除了老人和小孩,村庄几乎看不到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中青年。有些老人,即使有孝顺的儿女把他们接到城里,电器不会用,过马路不知道红绿灯,说话其他人也听不懂,就觉得还是自己家好,哭着闹着要回来。孩子大都是老人的孙子或者外孙,替在城里忙着生计的儿女带养。有些老人坐在树荫或者向阳的墙根下,前三十年后五十年地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一口一个想当年、我年轻那会儿,然后垂脸叹息,怨时间过得太快,惊诧于现在人的种种不可思议。
每次回家,除了陪伴母亲说说话、唠唠家常外,还得走动走动探望一下舅舅、姨姨家,这当然也是母亲的意思。不管走到那里,村庄里情形都差不多。总能看到墙倒屋塌、杂草丛生、门楣朽烂的某个院落,母亲告诉我,他们都走了。有的在宝鸡及宝鸡市辖内几个较发达的城镇安家,以做各种生意和体力活谋生;有的去了西安、咸阳,还有的多年也难得闪一面,连个人影都没有,咱们也不知人家是死是活的。我说,他们这房子不要了吗?以后还会回来吗?母亲说,只要在外面混得好,谁还回来呢!
在之后的几年里,我连续写了《皂角树下》《柿子红了》《关中人的端午节》《又是一年麦黄时》《洋槐花开了》《春天里的故乡》十几篇以那个生我养我村庄为中心的散文随笔,心里才有了一种如释负重的解脱。
位于塬边的老家距虢镇(宝鸡市陈仓区政府所在地)只有三公里,随着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家里人均仅五分的土地,迟早被政府征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前几年,听说宝鸡飞机场要建在这里,上面来人都已经进行了测量,村里人为赔偿的事情成天吵得沸沸扬扬。老年人担忧老骨头没了着落,说不定要火化,如坐针毡,成天眼泪汪汪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为以后的生存唉声叹气,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而无能为力;年轻人怂事不管,梦想有一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这闹腾的,有些人家连正常的日子都被打乱了。那时,父母着急上火催促为我谋一块地方,想着既是不住人政府也得补偿。一块废弃多年的庄基地,三分地些,两千元。几次打电话商量无果,惹得父母再不管我的事了。不知怎的,最后宝鸡飞机场落户凤翔县田家庄,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没过两年,位于村西头先人们的墓地遭到人为围攻蚕食。听说政府为解决城里人的“菜篮子”,将村西头的墓地周围近百亩耕地征用。昔日肃穆安静,哀号时起,寒鸦厮守,徒生敬畏之心的墓地变得异常热闹。白色的蔬菜塑料大棚一个接一个,长年累月演绎着绿色生命的兴旺。围裹其中的墓地,杂草丛生,阴气弥漫,尤其是枯枝上的白色塑料,迎风招展,像一个个召唤失去多年亡魂的经幡。当地下先人用一种腐朽渐远的目光,审视打量这个熙熙攘攘显得有点零乱的世界时,想想红灿灿的西红柿、青油油的大辣椒长在先人们的头顶上,这样的蔬菜还能咽下去吗?想想今人为几个臭钱,现在买耕地、接着可能要掏祖坟的行径,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再想想村人们最后一块安生之地,也一点点被“蚕食”,连我自己想着都有些后怕。村里上了年纪还能走得动的都被雇用到大棚里,干些除草、打药、施肥、摘菜等零活,基本不出远门,一天收入百八十元。养牛的也不养牛了,养猪的也不养猪了,轻松自在,感觉也挺好。但这场活人与死人抢地盘的阴阳闹剧,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哑口,无语,打住,结舌。我这才觉得,作为一个一生都无法褪尽身上泥土味的农家子弟,曾经的家园、乐土、受难与启蒙之地,已经严重败坏了,而且也可能永无修复了。
大自然有一种自我修复能力,人将荒地开辟为家园,人在则像家,人一旦离开两年以上,所谓的家,也便开始与村外起伏不定的野地混合,再度成为完整的自然野地。
当我们在大肆融入城市及现代文明的时候,另一个生命生存和精神、文化传统地域也即将被消除。他们的消失只是时间的问题。
作者简介: 
都乖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周秦文化厚重之地——宝鸡陈仓,十七岁始淬炼于河西走廊锁钥雄关——拂晓劲旅,现供职于嘉峪关市生态环境局,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嘉峪关市作家协会会员。“生活、激情、真诚、感恩”热恋一方黄天厚土,笔耕不辍,勤学励志书写人生真谛,执著于“寻根文学”创作,至今已有一百多余篇散文随笔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个人散文集《心路驿站》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
(审核: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