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一班主任靳老师
靳老师九十多岁了,代数书却如老友般未曾离去,书页边缘已浸染上岁月浓重的黄褐色。当年在八十年代简陋的乡村教室里,她正是凭借这泛黄的书卷与手中那截粉笔,为农家少年们点开通往广远世界的第一线微光。
那时的新庄中学就是距离我家有二里地的新庄村,长平公路的北面,地势北高南低,初一在是一排是几间土坯房拼凑而成,分布在通往老师办公区道路的两边。开学报到第一天在老师的办公和休息的地方,第一眼就看见了靳老师微笑中的亲切,她圆圆般的脸庞上嵌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微微卷曲的中长发衬着挺直的鼻梁,手上拿着一沓蜡刻版的录取通知书,向新生招手。
冬天的晨读总伴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代数课上一元一次方程,公式的套用,数字的嵌入,让我这个没有数感的还有点木讷的笨学生也进入了数字的天堂,那天靳老师明显嗓子沙哑得厉害,说话时像砂纸磨过桌面,可那天坚持把(陈景润)攀登数学高峰的故事和她对数学的理解,就向母亲照顾生病孩子一样的细致和专业。
放学后值日时经过办公室,我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把伏案批改作业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支永远燃不尽的红烛。
教室窗纸常被朔风咬破,冬天里寒气便肆无忌惮地钻入,冻僵我们握笔的手。靳老师裹紧旧棉袄站在讲台前,指尖冻得通红,却仍将代数符号在黑板上写得分明如刻。停电以后的煤油灯下,她批改作业至深夜,灯光映着伏案的侧影——她为每一道错题详细写下批注,如同在贫瘠的土地上掘井,定要引出我们心田深处那微弱的清泉来。
记得那个冬日,大雪封了山路,她竟背着发高烧的学生,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没膝的积雪,赶到县城的医院;那学生伏在靳老师瘦削的背上,从冰封的天地间穿过,只觉靳老师老师温热的气息与雪中足迹一同,刻进了自己少年时代的记忆深处。
岁月如犁,翻耕了我们的命运。昔日教室后排畏缩的“小人儿”考入了师范。怯生生、冻裂了手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医生。靳老师如园丁,用粉笔灰染白双鬓,托起一群农家孩子沉甸甸的翻身梦。这些自泥土里挣扎而出的种子,带着她赋予的底气与微光,终于将带茧的脚,踏出了山外崎岖的小路。
如今,靳老师安坐在院中葡萄树下的藤椅上,雪白头发在日光里泛着银芒。晨风拂过,携来桌上摊开的一叠信件,如同当年那本代数书,依旧传递着永不褪色的关切与牵挂——那些纸页来自天南地北,字句间有远方的问候,有旧日学生絮叨的琐事,更有当年课堂上难以理解的代数题,如今已被生活亲手解开的答案。她望着一页页信纸,仿佛看到自己当年在煤油灯下批改的作业本;而书页泛黄所累积的,正是万千农家子弟生命深处最初也最亮的一盏灯——那灯光微弱,却足以穿越山野的蒙昧长夜,照亮卑微者终可直立的脊梁。
靳老师坐在那里,白发是岁月积雪的峰巅,上面沉积的,正是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沉甸甸的翻身梦;而她以心为阶,让无数原本匍匐于泥土的命运,终于得以仰望星辰——于是星河璀璨,缀满桃李之实;那光芒所向,正是她穷尽一生在贫瘠里开凿的光源,至今仍在人间默默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