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春集露图文/宋晓兰
弄堂口的栀子花在第三十一个年头开得最盛。孙群芳的蝴蝶牌缝纫机正对着老虎窗,铸铁机身的颜色被晒成蟹壳青,每当梧桐絮飘进来,就像落在晒霉的蓝印花布上——那是晓兰婴儿时期的襁褓,如今垫在缝纫机下隔潮。
梅雨季节到来时,缝纫机主人总要往衣橱旗袍衬里藏几粒樟脑丸。她记得新婚那年丈夫说,香樟气能驱虫防蠹。然而时间无情,香樟防不住心蛀。1995年梅雨来得早,晾在竹竿上的白衬衫吸饱潮气,透出内袋一角桃红。那抹艳色刺得她手一抖,晾衣叉砸在井沿的青苔上,惊起一群灰鸽子掠过晒霉的棉胎。
七岁的小姑娘趴在八仙桌边,看母亲将碎布头拼成新书包。蝴蝶牌缝纫机的踏板缺了块漆,露出灰白木纹,像老人豁了牙的嘴。"爸爸是去摘星星了吗?"银顶针在台灯下蓦地一闪,机针扎进食指,血珠在浅蓝的确良上洇出腊梅。孙群芳把伤指含进嘴里吸着,咸涩漫过舌尖,"是啊,给兰兰摘最亮的那颗。"她没敢说丈夫西装内袋里那角桃红,正如旗袍开衩处露出的衬里,是体面底下掩藏不住的破绽。
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成了孙群芳的烽火台。每月十五晌午,她总要攥着毛票去杂货铺"买线团"。墨绿色铁盒子吃进硬币的叮当声,像往深潭投石子。有回隔壁阿婆掀帘子进来,"芳姐,阿拉看见宋先生..."裁衣剪咔嚓截断话音,碎布雪片似的落满一地。那些边角料后来成了晓兰的拼色书包、滚边手帕,连劳技课的刺绣作业,都比旁人多一圈苏式锁边。
黄梅天的石板路汪着水,总是不干。孙群芳踩着木屐去邮局兑汇款单。钱不论多少,总还是一线联系。绿漆剥落的柜台前,她总要把私章在袖口蹭三下——晓兰周岁时丈夫刻的"芳"字,边角已被印泥腌成朱砂色。汇款员递来的纸币仿佛也带着霉味,她得在灶披间烘烤半晌,才能抚平那些蜷缩的边角。
中考前夜的暴雨把梧桐叶拍在窗棂上。晓兰在四十度高烧里看见母亲化作银鱼,背着她劈开雨帘。护士掀开孙群芳湿透的蓝布衫,腰际暗红勒痕如盘踞的蚯蚓——那是捆布料留下的徽章。盐水瓶无声滴答到破晓,女儿枕边躺着碎呢料缝的护身符,针脚里藏着从玉佛寺求来的平安经。孙群芳蜷在陪护椅上打盹,手里还攥着未完工的缎面旗袍,盘扣上垂落的丝线随呼吸轻颤,像悬在蛛网上的露。
发现秘密是在十六岁的台风夜。晓兰从五斗橱深处翻出泛潮的日记本,1999年9月某页洇着泪痕:"兰兰钢琴课又涨了,把戒指押给典当行时,老板说金价跌..."惊雷炸响的刹那,门轴吱呀,她撞进母亲带着雨水腥气的怀抱。二十瓦灯泡将两具影子投在霉斑墙上,恍若两株绞缠的爬山虎。孙群芳抚过女儿颤抖的脊背,食指关节新结的针茧刮过校服,沙沙响。缝纫机上的蓝布罩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桃红绸缎——原是当年那件衬衫衬里改的肚兜。
大学通知书寄到那天,梧桐絮落满石库门天井。孙群芳掀开樟木箱,大红缎面嫁衣在霉味里依然灼眼。剪刀划开绸缎时,二十年光阴哗啦啦倾泻。隔日"裁缝铺转让"的木牌悬在门楣,像片飘零的秋叶。省下租房的钱,她转去菜场摆裁缝摊,塑料棚顶漏下的光斑在布匹上跳跃,恍若年少时跳舞厅的镭射灯影。
婚礼那日,梧桐影在婚纱上洒满碎钻。孙群芳为女儿整理头纱时,晓兰突然攥住她的手——那些皱纹里嵌着经年的粉笔灰。为凑补习费,母亲曾夜夜穿过棚户区,去民工学校代课。镜中白发与珍珠交融,宛如岁月打了个丁香结。鞭炮炸响时,孙群芳摸到旗袍暗袋里的铁盒:乳牙、满分试卷,还有张泛黄的明信片,邮戳是1995年6月。背面钢笔字洇成墨菊:"芳,我对不起..."字迹断在褶皱处,像未收针的线头。
外孙女的小被面上,孙群芳特意缀了颗布艺星星。"外婆,为什么月亮有缺口呀?"老人就着月光引线,"那是等着心灵手巧的人,用针线慢慢缝圆。"
弄堂深处,断断续续的哒哒声惊醒了栀子花。银针牵着月华起落,将三十年光阴缝成件贴身的襁褓。蝴蝶牌缝纫机的镀铜踏板上,积着层薄灰,晓兰每周来上油保养时,总错觉能听见母亲年轻时的歌谣——"蔷薇蔷薇处处开"的调子混着梧桐沙沙,在穿堂风里碎成金屑。

《裁春集露》,首发于《半岛都市报》2025年6月28日A11版

作者简介
宋晓兰,上海人,中国民主同盟会入盟积极分子,欧美同学会会员,上海市浦东新区归国留学人员联谊会建言献策专委会委员和“益路同心”专家服务团骨干,“止观战略研究院”公众号主编。海外研究生毕业,归国后担任工程公司总裁,合伙人,高科技企业高级顾问;兼任青岛天放艺术馆副馆长、青岛市壁画协会研究员、青岛市中世书画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热爱文学,文章常发表于报刊杂志和书籍、官媒专业网刊和微刊,作品多次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