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告别
文/李森
踱步离开卧室的那份孤单,年轻的他仍未从苦涩与冲击中走出。方才,他惶惑又急切地向床上年迈的她俯身叩首,赧然于她的憔悴,又因她的沉默而无所适从。
过年了,她的家中弥漫着承欢膝下的喜庆——几代晚辈齐聚一堂,庆贺她那来之不易的短暂健康。兄弟姊妹协同孩子们,意欲重拾起她的幸福。可于伴侣之爱而言,她早已孤身一人——五年前,她的他在一次跌倒中意外离世。
年轻人踌躇良久,终于在长辈的嘱咐下步入房间。
“姥姥,我给您……”
她的面容惨白,崎岖的皮褶浸透出痛楚,一顶黑色窄檐帽掩饰着因频繁化疗导致的秃顶。她赧然地与外孙对视,缄默不言。
年轻人不情愿地哽咽,想故作闲聊,以安适如常,却目见她抬手挥舞,示意他不必多言。继而,她艰难地翻动身体,从枕头下抽出一沓钞票。
他愣怔凝视,至视而不见。旋即,他俯身接过,一边思忖起跪或不跪,是否要应绝这份善意,未来可有这种机会。最终,他仓促地,轻磕几个响头。迈出门槛,他才意识到,病魔几乎夺去了她的声音。
年轻人的故事,在她的漫长告别中,算不得什么。
她的他,曾是威风凛凛、沉默寡言的当地检察官,在经受不甚公正的官场纷争、抑郁颓然的退休生活后,身体便每况愈下,直到溘然长逝。她与亲人们流下节制的泪水,操办了与他的人格、职位相匹配的隆重葬礼。尔后,她长久地在单位的家属院独居,缝补衣裳、晾晒谷物。偶有子女访问,也算安然自得。
两年前,夏日薄暮,家属院楼梯内,她的四女儿和青年人,四目相觑的母子。
“跟你说件事……你姥,得癌了……不准提……”
青年人显然因木讷与惊愕而沉默,懂事地紧随母亲,跨入了风平浪静的居室,过于无恙的时空——她如寻常般,温柔地接待起年青人,陪四女儿说长道短,甚至“阴晴不定”地拌嘴、戏谑。
“大学搁济南呐……啥时报道啊?” 她自然地憧憬起青年人的未来。
她的浑然不觉令他杌陧不安——一边迫不及待地渴望完成谎言,又因自己的伪装之顺利感到诧异,最终,他被心底的自责攫住。
“吃好啦?就走啦……坐会呐……行,行,下回再来哈……”
二人应付几声,匆匆离去。
年后,她那三女儿的丈夫在酒局的推杯换盏中不甚喝穿了肠子,丢了性命。二儿子召集全家商讨对策,最终决定再次对她守口如瓶——谁能保证病魔的侵蚀不会愈演愈烈呢?
“三梅呢?是不是……好久没见啦。”
长舒一口气,她向阳台剥毛豆的大女儿怔怔问道。
三梅指的是死去的酒鬼。病魔初现,却尚未完全吞噬她,她常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时而心慌气短,还宁愿表现得安然。
“出差了,都忙。”
大女儿娴熟道,面不改色,剥坏了几根毛豆。
晚上,哭红双眼的三女儿从葬礼中返回。整理完仪容后,她忍住焦躁、吞下苦涩,责备起母亲来。
“娘,别老搁沙发上,回屋躺着吧。你不也没事嘛!”
“老三,三梅啥时候回来啊。”
“过段时间的吧,他天天搁外瞎晃,从来不顾家……你都知道的吧!”
“哪能呢?不是出差了?”
“是……是出差,出差好……”
她被女儿搀回房间,困惑地思忖,为何孩子们是这般冷漠和怪异。她不安地猜测,是否因为自己病了,孩子们嫌弃自己了,或是不爱自己了。
“你有什么事呀,老三……等过两天,我病好了,就数落数落三梅。”她紧攥着女儿的手,嗫嚅续言道:
“你儿子喜欢吃炒小虾,明天带他过来,帮我捎点菜,我给做。”
老三难捱得压抑,开始承受不了心中的躁动,蓦地想让母亲明白,众人已向她仍未知情的癌症低头,最终心灰意冷道:
“您躺着吧,啊,明天再说。”
回到这其乐融融的新年,年青人和一众子孙已在楼前庭院等待许久。在这寒气凌冽的冬日晌午,他们准备拍一张幸福的全家福。
她被大女儿从床边搀起,强忍着关节刺痛与气短,在接连的闷哼声中踱向门前。人群退散,整个屋舍残留着节日的喜庆,透着一种与她格格不入的幸福,刺目而冷漠。
门扇虚掩,寒风钻入。恍惚间,她看见他站在门口。她诧异地凝视,与他依依相望。这种出乎意料的幻觉没能唤起她更多的心力——长久的压抑与沉默早已侵蚀了她的意志。
她竭力拨开眼前的混沌,却看见他虚幻的身影移开。他低声呢喃道:
“抓紧……下去,都等你呢……”
这声呢喃,如刺般扎进她的胸口,带来一瞬间的慰藉,却更多是难以遏制的愤懑。愈是催促,她便愈不愿屈服——难道死亡也给予不了她安稳的权利吗?
“娘,不舒服吗?”
大女儿的呼唤,模糊了他的幻影,让这枝腐朽的树干得以清醒片刻。她焦躁地颔首晃头,重新聚焦双眼,又摇曳躯干的枯枝,迟钝地回到现实——沉默的日光洒到楼梯间上,晕染出往日的忧愁与泪水。这是他摔倒之处,也是生命陨落的起点。
她小心翼翼地蹒跚而下,努力在心中长叹,以摆脱他的纠缠。
青年人和兄弟几个没心没肺地闲侃着,话题无非是女人、钱和车。一大家族察觉到她的到来,旋即摆出备好的认真模样,迎接这幸福的时刻——这些姿态也因善良、无知或谄媚而显得怪异:有的苦笑,有的欣慰,有的蹙眉轻语,甚至有人低声啜泣。
她习以为常,亦不免疲惫。在刺骨的寒风中,她的目光略过朦胧的憧憧人影,停在一辆苍破旧的银色三轮车上。她的他坐在车上,戴着冰冷、审视的目光,低沉道:
“白搭……都白搭。”
这句话刺中她的心底,激起了往日的苦涩——本该提携他的机会因一次乌龙事件而告吹,被人中伤的他,终日烟酒相伴,甚至将抑郁和失意迁怒于她的身上。退休后的闲散与空虚,更是加深了他们的隔阂。
彼时,她却从未拱手让走女主人的尊严,在责骂与声讨中消磨了彼此的意志。
“姥姥,您真漂亮!”三女儿的女儿甜甜一笑,向她那顶无言的黑色针织帽,给予了不甚公正的认可。
她微微一笑,轻轻甩开了大女儿的搀扶,独自踱步走向人群。恍惚间,她摆出了十年前的姿态,唤醒了那时的健硕自信、生气蓬勃。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好心的邻居对准这几十人的大家庭,她被定格在相片中,背后是虚幻又遥远的往日。
那些年,她曾在这片院落劳作、晾晒粮食,圈养的小鸡从地下室匍匐而出,尔后绕着她脚踝叽叽喳喳。她的他踱步而来,分享喜悦,也抱怨琐事。她总是带着戏谑的笑容,轻轻嘲弄他的闲散,随后转身为家人准备晚饭。
快门再次响起,大儿子提议她和子女们单独合影,她含笑点头,以不负多年悉心养育的奉献——从他们的懵懂到调皮,从叛逆到离家,直至再度团聚。显然,每一段成长,都意味着她割舍了一部分自己。
蓦然间,他拄着拐杖走入镜头,低声怒道:
“笑一笑……你又摆脸给谁看?”
“知不道!”她厉声回应。
倏然,周遭仿若被寒风冻结,仅剩下二人执拗的愤气。她坐在椅子上,蹙眉怒视相机后的他,缄默不语。
曾几何时,他曾在另一只长椅上轻抚她的手臂,称赞她的美好,炫耀自己的成就,仿佛试图拉长眼前的幸福。她递上一杯的红枣茶,为他送入口中,温暖彼此的幸福。
如今,他转身离去,满怀怨气,责备她让孩子们在严寒中苦等。
“你回来!”
长夜,她的卧室。彻夜难眠的大女儿被母亲的尖叫牢牢地攫住,疲惫而焦躁地抚摸煎熬的母亲。
“疼……”
“我知道疼……你忍一忍,娘……”
“我……是不是不行了?”
“娘,别胡说……过段时候就好了。”
冷月高悬,平等地洒在她们的孤单上,未唤起点滴柔情。
几个月后,年青人开学了,他突然收到了父亲的讯息——她病危了,被舅舅带到了市里的医院。
“不用回来,没两天的时间。”父亲麻木道。
彼时,她戴着吸氧器和那只沉默的黑帽子,坐在候诊区里,向着老二的手机费劲地微笑。年青人和他的家族收到了这张照片,都自欺欺人地欣慰、盼望。
当晚,她被护士推进抢救室,身边布满着杂乱的器械和有条不紊的医师。一名主治医生冷静、甚至有些刻意优雅地推开了病房外她的孩子们。老二蹲伏在室外,惴惴不安,心头沉重。
她疲惫地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着老三的苦涩神情——其实,他们都没能欺骗得了她,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老三是她最担心的孩子,因为她总是过于善良、过于正直,以致于刻薄而冲动。那晚少见的揶揄与应付,不属于老三的品质。她又猛地想起过年时的孩子们,他们或热情而悲怜地靠近自己,诉说光明的未来;或如那位愚蠢的年青人一样,因震惊与悲伤而不置一词,夺走她的祝愿便仓皇离去。
倏然间,她的他也来到了这纷乱、虚弱的幻境中。
“疼,疼吗?”
他低声试探,戴着那满面的沧桑与憨厚的浅笑,向她伸出了手。
“你走。”她嗫嚅着,思忖到——她尽完母亲的责任了吗?她还没看见孙子孙女们走向属于他们的幸福,她还没忘记自己与挚友的隔阂与误会,太多的未尽,太多的悔过了。
“心率太低,抓紧!上器械!”朦胧的意识外传来紧张的呐喊。
挣扎间,她发觉自己的臂膀被他攥住,继而疲惫地望向他,噙出难捱的泪滴,抛出最后的质问:
“谁……谁来陪陪我……”
他紧紧拥抱着她,默然不语,在漫长的空阒中,幸福地沉声道:
“我一直爱你……孩子们也爱你……”
某位年轻的医师惊愕地叫嚷一声,攫住了他人的目光——一只瘦削而苍老的手臂,在空中轻轻地颤动,尔后猛地落下。有人仍在继续抢救,也有医师愣怔片刻,继而慌张地轻抚她的臂膀,施以最后的温柔。
仪器停止工作,医生们征得家人们的同意后,移走了生命支持系统。她同她的告别,终于悄然离去了。
作者简介:
李森,山东临沂人,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