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九条线左公柳
文/苏延清
乙巳年端午佳节翌日,晨风携着未散的粽香,我怀揣着满心憧憬与热切的期待,一路风尘仆仆,奔赴安定区青岚山,只为寻访那株传说中饱经沧桑的左公柳。然而,当我们历经波折终于寻到那棵历经百年风雨的古柳时,眼前的景象令人心碎——它已在在六年前的一场雷击中轰然倒下。
那棵曾在风雨中傲然挺立超过一个半世纪的左公柳,因雷击生命戛然而止。如今静静地横卧在青岚山大坪村贾河湾梁头,宛如一位迟暮的英雄,在岁月的长河中悄然谢幕,只留下一片令人唏嘘的荒凉。
归来后,遗憾如潮水般将我紧紧包围,挥之不去。每一次回忆,都似在心头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可喜的是在我撰写《青岚山寻访左公柳》一文时,有位文友告诉我称钩驿镇川坪村——昔日的丝绸古镇九条线还存活一株左公柳,这是定西境内仅存活的最后一株。这个消息如同一束穿透阴霾的曙光,瞬间照亮了我心中那片略显黯淡的角落。自此,探访九条线左公柳的念头,便如一颗顽强的种子,在我心底生根发芽,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执念,日夜萦绕,驱使我踏上新的探寻之旅。
乙巳年五月十七( 6月12日),阳光明媚,洒下温暖与希望。我与几位文友相约,从定西城区出发,踏上这场充满未知与期待的旅程。一路上,车辆如离弦之箭般飞驰,扬起一路风尘,仿佛在诉说着我们急切的心情。几十里的路程,在我们的期盼中渐渐缩短,每一里都承载着我们对那株左公柳的向往。
终于,我们抵达了安定区称钩驿镇川坪村庙湾梁社大柳树壑岘。这里是曾经的丝绸之路茶马古道交通要塞——九条线。它地处安定区的称钩、内官、符川三乡(镇)交汇处,又与临洮、榆中等县毗邻,靠近秤钩驿站,交通十分便利,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那一刻,我怀着激动而虔诚的心情,仿佛穿越时空,得以拜谒这株梦寐以求100多年前左宗棠率领湘军途经时令军民所栽的“左公柳”。
据史料记载,左公柳乃是晚清重臣左宗棠西进收复新疆时,率领湘军沿途栽植的“道柳”。遥想当年,19世纪下半叶,左公“抬棺西征”,眼前的西北大漠,气候干燥如熊熊燃烧的火炉,满目皆是荒凉之景,战乱让百姓流离失所,田园荒芜,林木被肆意砍伐,生态一片凋敝,景象凄惨得让人不忍直视。左公既有治国安邦之能,又有忧国忧民之情,见此凋零景象,遂下令筑路军队,在沿途大道、宜林地带以及城郭近旁,广植杨、柳、沙枣等树,并美其名曰“道柳”。凡是他所经之处,皆动员军民植树造林。自清同治十年(1871年)始,至光绪四年(1878年)止,整整八年,左公与将士们沿六百里征途(自陕西长武至甘肃会宁),种下了37万株希望的树苗。据光绪六年左宗棠在《防营承修各工程请敕部备案折》中提到“安定属境……种树十万六千馀株”。从此,后世便称左宗棠及其部属所植之柳为“左公柳”,它们如同历史的见证者,默默诉说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谁曾料想,一度丰茂的“左公柳”,在左宗棠离任后的三十年间,几被砍伐殆尽,化为灶中薪柴或他用,亦或是西北不易栽柳,数年之间,即有枯死者。这不仅是绿荫的消逝,更是一段壮阔历史的湮灭。 我们缓缓走近这株近150岁高龄的柳树,细细端详。只见树干粗壮,需几人合抱,枝桠虬劲,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变迁。(资料显示:树高8.4米,胸围4.73米,冠幅东西13.5米、南北18.3米,枝条伸展近20米)古树依旧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宛如一把巨大的绿伞,为这片土地撑起一片清凉,仿佛在护佑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防止其倾倒,当地村民特意砌起一道砖墙支撑,它斜倚山梁,形似一条蓄势待发、欲向西南腾飞的苍龙,气势磅礴,让人不禁为之赞叹,心中涌起一股对自然与历史的敬畏之情。
目前,这株古树保护得十分得当,四周以坚固的铁栏围拢,并装有避雷针,仿佛给它穿上了一层坚实的铠甲,抵御着岁月的侵蚀与自然威胁。上方平地处,一块由安定区绿化委员会办公室于2018年10月所立的“古树名木保护牌”格外醒目,上面详细记载着它的信息:“编号:62110200002;名称:旱柳;别称:左公柳;拉丁文 : Salix matsudana;树龄:146;保护级别:三级;管护单位:安定区称钩驿镇人民政府”。每一项信息都如同一个历史的符号,记录着这株古树的传奇。
我们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便是探究这株九条线古柳的树龄以及它是否确为“左公柳”。几年前,曾在川坪村驻村的陈德胜先生告诉我们,2018年他曾采访过两位老人。其中一位是出生于1933年11月86岁高龄的李效忠老人。老人家回忆,自他幼年记事起,此树便已参天蔽日,如同一个巨大的守护者,庇护着这片土地;而据其祖父回忆,他小时候此树便已粗壮得令人惊叹,仿佛是岁月留下的一个神秘谜团。其记忆跨度80多年,回溯其祖父,最小记事年龄若以5岁计,则祖父告诉他时年龄不下50岁。祖父儿时记忆中的大树,树龄至少应在20岁以上。如此推算,古树树龄近150年,当植于清同治年间,与左公柳的栽种时间相契合。他采访的另一位是李貌元老人,他忆起1958年时,树身中空,可容三名孩童藏身嬉戏,仿佛是一个天然的游乐场。数十年来,树洞逐渐自然愈合,如同大自然的一个神秘奇迹。自民国起,庙湾岔的李氏族人便倾尽全力守护此树,修缮水路,使树旁涝坝常年积水滋养,如同守护着自己的亲人一般。近10多年来,李焕文老人亦悉心清理涝坝淤泥,守护着这株古树,让它的生命得以延续。
可惜的是,主要守护者李效忠老人(2024年9月)已逝。返村后,我几经周折,终于寻访到其孙、现任川坪村书记的李小东先生。李书记热情地告诉我,其伯父、定西市广电局退休的李瑛先生对此树更为熟悉,并提供了联系方式。
李瑛先生在电话中告诉我,近年来有地方史专家与文物爱好者质疑九条线古柳是否为真正的左公柳,主要因其树龄无文字记载且无法考证。虽无确凿证据证明此树为左公途经时令军民所植,但据其父所述,其太爷幼时此树已属巨木,以此推断,树龄确也近150岁。退一步讲,即便此树并非当年湘军过界时所栽,而是在左公植树令颁布后,当地村民响应号召在九条线古道旁所植之柳,后世称为“左公柳”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此古柳较他处(如青岚山左公柳)晚植一二十年,如今地方政府将其认定为“左公柳”加以保护,亦属合理之举,毕竟它承载着几代人对那段历史的记忆与敬意。
李瑛先生告诉我,百年来,为保护这棵古柳,数代人倾注了无数心血。上世纪前,左公柳一直斜向生长,曾以旧电杆支撑,如同一位年迈的老人需要搀扶。1997年,村委会以砖墩加固其倾斜主干,古柳得以在支撑点上“颔首”后继续向上茁壮成长,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它的坚韧与不屈。上世纪80年代,树旁香火曾引燃树身,烧出一洞,如同一个痛苦的伤痕。村民及时扑救,并以酸草泥填塞空洞,使其自然愈合,历经沧桑,古树方得以幸存,继续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变迁。2022年,安定区绿委会在四周固上铁栏,并装上避雷针来保护古树,让这棵左公柳能够继续在岁月的长河中屹立不倒。
次日,我的手机屏幕便因新消息的提醒而亮起,是李瑛先生通过微信发来了两张图片。一张是多年前先生发表于《定西电视报》的《我的家乡》样报拍照。文字里处处涌动着对家乡“九条线”的深厚情感,仿佛能看到先生在落笔时,眼中闪烁着的自豪光芒。“九条线”,这个因交通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自古便成为丝绸之路重要古道的地方,承载着历史的车辙和岁月的故事,先生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对它独特魅力的赞赏与热爱。另一张图片则源自先生的笔记,上面详细记录着家乡“九条线”名称的由来。先生用他那一丝不苟的笔触,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一一唤醒。在笔记中,先生着重强调:“‘九条线’,而绝非‘九条岘’。无论如何,我们都应审慎对待事物的真实面目。身为家乡人,我们自己必须心中有数……”。
从这质朴而恳切的文字间,先生对故土文化那份深沉的眷恋与牵挂,如潺潺溪流般清晰可见。
考察中,我们还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细节:左公柳枝干上披挂着众多五彩绸缎被面和吉祥红线,当地人谓之“挂红”。树下香灰堆积,隐有青烟袅袅,仿佛在诉说着人们对古树的敬畏与祈愿,那袅袅青烟如同人们心中的希望,飘向远方。
我再次拨通李瑛先生先生的电话,问及此象。李瑛先生解释,乡民视此百年左公柳为有灵性的“神仙树”。不经意间看,古树看似一位头戴斗笠、身穿素装历尽沧桑的老翁,站在路旁,守护着一方百姓平安。因此,当地民间艺人取其枝条制作法器“雷尺”;孩子考学之前,筑路、建房、建坝等施工之时,当地百姓常来此“挂红”“戴线”、焚香叩拜,祈求庇佑,仿佛这株古树就是他们心中的守护神。
这株左公柳,在漫长的岁月中历经无数劫难,饱经风霜,却始终傲然挺立于旱塬之上。它虬劲的根须深扎于贫瘠的黄土,汲取着天地间稀缺的水分与灵气,如同一个顽强的生命,在困境中寻找生机;它铁骨般的枝桠倔强地向苍穹伸展,吐纳着日月的光华,仿佛在与天地对话。雷击不倒,火烧不毁,旱魃难枯——它那宛如巨伞的树冠所彰显的顽强生命力,正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精神写照,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披荆斩棘,开创未来。
依依惜别之际,我们再次凝望着古树,昔日的丝绸之路被历史烟云淹没的繁华仿佛再现。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世世代代守护它的九条线人,乃至千千万万在定西这片干旱苦瘠土地上耕耘劳作的身影。他们如这左公柳一般,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不怨天尤人,以惊人的韧性与耐力,年复一年地深扎于此,用粗糙的双手开渠引水,用坚韧的脊梁筑墙固树,用绵长的岁月默默守护。
这棵树,早已超越了植物本身的意义。它虬枝盘绕的姿态,是祖辈们不屈的脊梁;它历经劫难而生生不息的年轮,记录着乡民们与命运抗争的坚韧;它那在旱风中依然婆娑的绿意,正是这片土地上人民不屈灵魂的象征。树即人,人如树。在这片渴望绿色的土地上,左公柳的传奇,便是旱塬儿女用生命书写的一曲关于坚守、顽强与生生不息的壮歌,它将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回荡,激励着后人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