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峰上的六月雪》
六月的禾木村,太阳像一只烫金的火盆倒扣在头顶。我穿着轻薄的红裙立在索道站台,山风蓦地卷起沙枣花香,裙摆浪花般拍打小腿,似有顽童拽着纱料嬉闹。"要上山了!"这阵风仿佛在耳畔催促。
缆车"咔嗒"闭合的刹那,整个山谷如画卷向下舒展。窗外景致正层层剥开季节的谜题——墨绿云杉渐次矮成苔点,青灰山岩的褶皱间突然迸出雪线,像天神挥毫时溅落的银砂,在盛夏的调色盘上灼灼生辉。
当索道跃过最后一道山脊,整片雪原从云端倾泻而下。六月的阳光撞上雪面,碎成亿万只金蝶狂舞。纷乱光斑中,我看见经幡将彩色的祈愿,一路抛向国境线外的流云。
云霄峰顶,木栅栏被晒出松脂的甜香。我踮脚踩上横栏,红裙鼓成逆风的山茶。西北方向,山脉巨蟒般游进三国的疆域——哈萨克斯坦的草原、蒙古的风蚀岩、俄罗斯的针叶林,此刻都成了雪线缝制的拼图。成吉思汗的马蹄声早已凝成冰川,唯我的影子以2800米高度丈量群峰:美丽峰的孤傲,友谊峰的温厚,阿西麦里峰的峻峭,还有也麦盖提峰——那座守护禾木村的银冠巨人,正将我的红裙映成雪原上唯一的朱砂痣。
雪堆旁滑行的年轻人溅起珍珠雪浪。我俯身抱起雪块,膝盖忽地一沉——这分明是寒冬压进掌心的砝码。六十七岁的骨骼咯吱作响,肩头却稳稳托起一座微型冰山。
童年的记忆骤然破茧,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心底雀跃:"轮到我们啦!"深一脚浅一脚攀上雪堆顶峰,张臂成燕的刹那,山风倏地托起我的红裙。顺势下滑时故意展开裙摆作雪橇,冰晶在脚背融成叮咚的小溪,载着咯咯笑声流向云杉林。
下山索道穿过薄雾,青山白雪在沁水的窗玻璃上晕成莫奈的笔触。垂首见裙角黏着未化的雪屑,凉意蛇行于小腿。指尖抚过木栅栏——阳光烘焙的松脂香,与掌纹里游走的雪水银河,在此刻完成了一场冷与暖的禅辩。
恍惚间,那个雪堆上挥手的红衣少女转过身来。隔着氤氲的窗,我与她相视而笑。原来岁月从未流逝,它只是借山雾回旋,让我们在某个高度重逢。
风仍在吹,雪仍在化。
而我的心,比红裙更轻盈地飘在云霄。
2024.6.24於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