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的乡俗俚语讲：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暗憋暗气是忍耐，胡乱撒气是无奈……这都指的是亲人之间。而眼下的几个华人工友，在一大群老外里面显得十分孤单弱势，会自然而然报团取暖也是情理之中。这次清扫，确实解决了十年来积淀的污垢和垃圾。老袁正累得呼哧呼哧气喘的时候，安娜来到身后，说：“停停，停停，我让你喘口气，乐呵乐呵。”老袁停住手一回头，安娜展开自己瘦长的手掌，掌心是个安全套，里面还有凝结的秽物。“那么脏的东西还不赶紧扔了！”“为了让你看看嘛。”“在哪看到的？”“在那边一大垛板材的后面。那个地方很隐蔽。”“难为你了，清除那么晦气的垃圾。”“那不是你给的福利吗。”“骚瑞啦！”“去你的骚瑞吧！”安娜把安全套扔进老袁的簸箕里，走了。老袁确实乐了，噗嗤一声。这加拿大人们也真够劲啊。

溜溜干了一整天。五个华人都累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头发都是湿的。见了面唉声叹气，真真假假地把难听话都扔到了老袁身上。印度管工走了一圈，算是满意，给安娜和老余竖了大拇指。但对老袁、王平、陈蔡则没有表示。老袁对这种表现很能看得开：印度管工要面子，会英语的老余和美女安娜代表华人了，意思到了。王平和陈蔡听了这种解释，道：“你这是阿Q精神。”老袁道：“你难道和他叫真去？文化背景不一样，思维方式就不一样，叫不得真。”王平不依不饶道：“你得请我们几个搓一顿。”“一定，说办就办，这个周六。”陈蔡走过来搭话：“算了算了，大家都是苦大力，赚俩钱不容易，请什么请。”这时，老板的儿子，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远远走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喊：“老袁，你过来！”大家一齐把目光集中过去，老袁注意到印度管工也神情紧张地看着正在走过来的年轻人。老袁急忙紧走几步，迎住年轻人，问：“找我有事？”“我刚才转了一圈，看到你们几个华人把这个车间十多年的垃圾污垢全清理了，功劳大大的。下周咱们全厂在咖啡厅举办年会，你作为华人代表参加一下。”“有吃有喝？”“那当然。”“好，我们五个人都去。”“不行，只能去你一个。”“那我就不去了，我们五个人不能分开。”年轻人摇起脑袋，十分为难的样子，最后说：“我去和办公室主任商量一下，看看行不行。”就走了。

安娜第一个跑过来，问：“啥事啥事，这小伙子真帅！”演员嘛，看人首先看的是外表。老袁诉说了刚才的对话，安娜捶了老袁肩膀一拳：“太对了，我们五个人怎么能分开呢？你若真是一个人去了，我们都会骂你把幸福建立在我们四个的又脏又累一身汗上。”“我不也是又脏又累一身汗吗？”“你是必须的。谁让你多事呢。而我们是被绑架的。”“天！”“你应该说Oh my god（我的天）！我是怎么教你的？”“骚瑞安老师，我一急就把英语忘了。看，老板的儿子来了。”年轻人脚步橐橐地走了过来，喜笑颜开道：“你们五个都去，另外还给你们准备了额外的礼物。”和老袁击一下掌，快步回去了。安娜一下子愣住了：“嗨，这老外帅哥汉语这么棒？”“他在北大专门学中文学了七年呐。”“鸡肉厂的加拿大老板也有一口流利的汉语，可以预见，华人的地位会越来越高。”“看发展吧。”

下班铃声响了，印度管工吆喝大家下班。对这一点他是抓得很紧的，铃声一响，要求工位上干干净净空无一人。你若拖拖拉拉，他会认为你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下周转眼就到了。大家全都集中到指定的咖啡厅。这个咖啡厅想必兼有接待会议的功能，十分宽大，至少是一般咖啡厅面积的五倍以上。全厂三百多人密密匝匝坐满了座位。五个华人得到的额外礼物是每人一盒巧克力。经常逛超市的安娜说，价值18加币。陈蔡制止她道：“别提钱，提钱就不值钱了，情义无价。你几时享受过这种待遇？”安娜点点头，确实如此。她这几年走过了很多企业，她即使因为美貌挨呲儿少一点，可也没沾过任何便宜。有的管工在没人时倒是想跟她动手动脚的。她早已经过了“大江大海”，对刁钻猥琐的管工唯有嗤之以鼻，休想在她这得到半点“慰藉”。

年终了，总结一年来的情况，展望和布署下年工作，是差不多所有企业都会做的事。会上好几位员工得到奖金鼓励，喜笑颜开地拿到专门发工资的专用白色信兜——这是所有打工者最喜欢看到的颜色和物件。发奖金以后，大家自助餐，到会场一侧自选食品。夹肉菜的面卷子（类似中国北方的春卷）、夹牛肉和鸡肉的汉堡包、炸薯条、生蔬菜、西餐红菜汤等。此时年会进入下一个环节，摇奖。前台摆着很多奖品，摇上谁的名字可前去任选，大件小件听便，但只许选一件。于是，出现五彩缤纷的景象，有选大纸箱装的家用电器的，也有选一个小盒子（剃须刀）的，有选一把雨伞的，也有选轻便购物车的，最后剩下一个大型索尼宽屏彩电，大家可能嫌累赘都不选，剩在最后，没有可选的东西，只有选它了。大家哄笑起来。怎么拿走呢？他在那反复调量，很为难，不要吧又舍不得。陈蔡说：“瞧瞧，瞧瞧，如果是咱们，乐不得呢。”王平插话：“给我算了。”老余接过话来：“你赚钱够多了，别这么贪心。”安娜说：“我佩服选一把雨伞和剃须刀的。那才值几个钱？怎么能和宽屏彩电比呢！但他们守护住了绅士风度。”老袁总结道：“鲁迅的话是对的，人首先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如果家家吃不上饭，哪来的绅士风度？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安娜当着大家就捶了老袁一拳：“得，得，你又给我们上纲上线，歇歇吧大厂长。”老袁急忙说：“以后不许提厂长两个字，害我呐。”安娜做了个鬼脸。

没过几天，老板“阳康”，上班了。他儿子即刻飞回了北京继续求学了。下班以前老板到各工位走了一圈，发现脚底下都非常干净，没有了以往钉子、下脚料遍地、硌脚的情景，遂问起印度管工，是怎么做到的。印度管工说年前他安排了大扫除，清理了十年来的所有死角，并要求大家每天保持整洁。他有意漏掉或回避了老袁“上书”的环节。于是，转天一上班，老板召集全厂员工站在车间空地上开会，他站在一个工具箱上讲话，当众表扬印度管工，并奖励一千加币（一张支票）。安娜能绊绊磕磕听懂其中一些话，会后就转达给老袁：老板夸奖印度管工大扫除安排得好，干得彻底，而且节省了每一个钉子，这一点最值得奖励。虽然一盒钉子一千枚才18美金，可架不住积少成多啊！安娜道：“所有表扬的这些话，都应该送给你才对，那个印度管工竟然那么实受，心安理得地听着表扬，心安理得地拿走了支票。”老袁摆摆手劝安娜：“国内这种李代桃僵偷梁换柱张冠李戴的事情也多得是，不要计较，否则会气死烦死累死。咱们干好手里的事，有报酬是情意，没报酬是天意。”安娜摇摇头，似乎不太认可，“切”了一声走了。

（我使用过的另一种点焊机）        

【作者简介】岩波，原名李重远。中国中生代实力派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中短篇小说集《翡翠扳指》《多伦多华人》，散文随笔集《爱在哪里》，长篇小说《理想国》《红星谱》《1943，黄金大争战》《地下交通站》《今夜辰星璀璨》《我把青春献给你》《开锁》《古玩圈》《孔雀图》《狼山》《鸽王》《成色》《饮食男女》《职场眩爱》《离婚男人》《那年那些兵》《暗战》等20余部600余万字，影响广泛；小小说《健忘症》入选2011“中国首届闪小说大赛优秀作品集”，入选“当代世界华文闪小说精品文库”；长篇小说《男上司与女上司》获2011“长江杯”现实文学类季军奖；长篇小说《女市委书记的男秘书》于2011-2014连续四年获得《新浪中国·好书榜》前5名。短篇小说《父与子》获贵州文学“2015年作家100强”。歌词《延安情》《握住母亲的手》获全国大赛银奖，《天津民谣》获全国大赛金奖，2017年被中国大众音协授予“中国歌曲创作金牌作词”荣誉称号。散文《阿岗昆和毛乌素的两个中秋》获2021加拿大加中文化交流协会“特别荣誉奖”。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2中国农家书屋重点推荐书目》，入选中宣部、农业农村部《2022中国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入选教育部《2023全国中小学图书馆重点推荐书目》。中短篇小说集《多伦多华人》获中国侨联2021年“著述佳作奖”，被米国国会图书馆、加国多伦多大学图书馆、米国杨百翰大学图书馆、米国俄亥俄州大学图书馆收藏。微短剧《多伦多今日有雪》获“美中作协杯”2024全球大奖赛三等奖。长篇小说《成色》《地下交通站》《离婚男人》《今夜辰星璀璨》《古玩圈》为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保留节目。有关论文获21世纪中国改革发展论坛优秀奖；入选“新华文献”丛书《让历史告诉未来》。多部作品被国内各省市图书馆收藏并行销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