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安娜买的House算是二层的别墅,前不久刚刚还完房贷,可是屋顶漏了,下雨渗水,屋里天花板和墙壁洇得大圈套小圈。请人修房,人工费太高,安娜经济拮据,不舍得。便硬着头皮对老袁张了嘴,请求帮忙。老袁立即答应,一秒钟都没迟疑。一个周六,老袁和好白灰膏,没找到瓦刀和抹子,就用家里的锅铲代替,爬上安娜家屋顶,干了多半天,稳好新瓦以后故意在屋顶泼了一盆水,全部顺流而下,屋里一丁点也没渗入。安娜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用一双凤眼死死看了老袁十秒钟。老袁叫喊:“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安娜把一支烟擩进老袁嘴里,给他点上,不让他说话。
楼里和老袁住对门的邻居买了House(独立房屋或别墅),搬走了。住公寓楼的用户常有这种情况:住公寓楼只是过渡,一俟积蓄足够多了,立即买House搬走。其实老袁的女儿也是这么想的。当然这所楼里也有刚刚卖掉House搬进来的,但这一般是年龄偏大,不愿意再屋里屋外没完没了地收拾:譬如夏天铲草坪,冬天除积雪,热水锅炉是不是正常运转,下水道是不是通畅,自来水管各接口是不是漏水,厨房是不是又有了蟑螂,屋顶是不是又掉了瓦……该操心和劳作的事实在太多。随着年龄增长,离开House住公寓楼,也算理智的选择。
但老袁对门的新邻居没住进来以前要进行装修,他们请了装修公司。公寓楼里的各房门都是一样的,家家也都不挂装饰物,不贴“福”字、对联之类(那是中国人的“专利”),整个楼道十分简洁质朴,但也因此很容易认错门。需要认真核对门牌号。老袁家是“1511”,对门是“1501”,于是,装修公司的人第一次来就认错了门,把钥匙插进老袁家的门锁,拧啊拧,怎么也拧不开,最后一着急使劲过大,把锁芯拧得掉了下来。装修公司的人为逃避追责,悄悄拔出钥匙,把锁芯又插回门锁的圆孔。乍一看,像是好锁,可老袁回到家掏出钥匙一拧,露馅了,锁芯随着他的手掉落到地上。老袁立即警觉到,是有人把锁拧坏在先了。但现在问题出现在自己手上,这就没法投诉,否则,大楼的管委会是必须出面解决这个问题的。其实,一把新锁才几个钱?但装修公司硬是不敢承担这个责任。老袁来到对门屋里,用手机上的“翻译官”软件译出英语:“你们谁找错门了拧了对门的门锁?”举着手机挨个让屋里人看。此时好几个小伙子正铲墙皮,好几种肤色,没人吱声,轮到一个华人小伙子,他说:“我们都记得门牌号,怎么会拧您的门锁呢?”老袁追问:“你们敢保证吗?”小伙子回答:“敢。”
只能找物业人员去了。物业是个混血白人,胖得出奇,圆滚滚的肚子,系不了腰带,只能穿背带裤,少说也得三百斤。他满面笑容接待了老袁,却摇摇头:爱莫能助;也拒绝承担一切责任:拿出证据来。你认为有人用钥匙误拧你的门锁,抱歉,楼道里没安监控器,空口无凭。“家门不可一日无锁”,即使在社会风气相对较好的加拿大,这句话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物业为老袁派出了一位电工帮助重新安锁,新锁50加币,人工费30加币(共合人民币484元)。老袁倒吸一口凉气。物业见他犹豫,用手机软件翻译出华语道:“你也可以自己安,但若对门造成损坏,只怕赔钱更多。”老袁过去虽在企业干过,却只是管理者,并不是“动手派”。咬咬牙,认下了。
哪知前来安锁的就是物业雇佣的长工电工,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五大三粗的印度人,五官端庄,棒球帽压着蓬勃的长发。看外表像模像样的,和国内企业电工一样,腰里时刻挂着装着一排“家什”的皮套,走起路来那皮套和家什在屁股蛋子上一颠一颠的,蛮可以唬一气。可一干活,就不像样了:给老袁家安新锁,竟然把锁安反了。于是,关不上门。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竟然看不出端倪。站在一旁的老袁鼻子快气歪了,用手机软件打出一行英语:“全楼换新锁都由你负责吗?”这个电工回答:“呀,呀。”老袁知道,印度人经常把“Yes(是)”说成“呀”。是否因为地域口音,让英语变了型,也未可知。老袁继续用手机和他交流,反正现在他也找不到问题的所在:“你是不是经常出这种问题?”电工连连摇头:“闹闹闹,很少很少,因为换锁的人很少,我对这个工作不熟练。”老袁点了点头,心说拧错门锁、拧坏门锁的事还是越少越好。他不再跟电工逗闷子了,用手机软件直截了当指出:“你安反了,头朝下再安一下试试!”这个印度电工一拍脑门,就像某些领导那样一拍脑门,道:“Thank you(谢谢你)Give guidance(指点迷津)!”然后嘿嘿笑着,重新用改锥拧下螺丝,将门锁卸了下来,头朝下重新安了上去,一试,果然成功。他也不说谢谢,只是伸出手掌,要钱。印度人皮肤黑,接近非洲人了,手掌却是灰黄色,接近华人的肤色。老袁谈不上歧视,只是觉得了几分滑稽。因为,让他联想。
这所“康头”有个“楼委会”,一共五个人,其实就是业主代表,经常向物业或总经理反馈业主意见。五个人里有一个华人。这天晚上,这位华人代表敲开了老袁的家门,问:“最近楼委会代表住户要做两件事,你支持一下行吗?”老袁问:“啥事?”华人代表说:“一是最近大楼董事会要继续上调管理费,业主们快吃不消了,坚决反对;二是弹劾那个印度电工,这个人不光懒,还笨,还贪,动辄要钱,他全家五口人就住咱这楼,物业照顾他,一分钱房租不缴,却是劣等服务!”老袁想了想,说:“让我想想,明天给你回话。”华人代表又说:“你不能图心静不掺和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老袁点点头:“我承认你说得对,明天给你回话,出钱或者出力。”华人代表摇摇脑袋走了。似乎有些无奈。但老袁想的是我是租房户,算不上业主,如果和物业顶起牛来,人家质问我“你有资格发言吗?”我说啥呢?
转天,在上班的路上,老袁和安娜说起这件事。安娜一边娴熟地开车,一边说:“对呀,你不是业主啊。这件事势必会和物业闹僵,你想想值不值。”是啊,老袁不想得罪物业,因为那个懒、笨、贪的电工是物业请的,弹劾他就等于给物业好看。至于大楼管理费上涨,提不提意见只怕作用不大,因为整个北美通货膨胀,方方面面都在涨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加拿大的多伦多又岂能独善其身?老袁沉默着。
自从他们俩请了管工的客,工作上管工不再成心累他,但在车间里见了面也还是虎着脸,冷漠得形同陌路。那天三个人喝干了两瓶酒,剩下两瓶最后由管工用报纸裹了揣进皮包拎走了。加拿大法律规定酒类不允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必须“裹”起来。那天管工的吃相也很难看,这一点早在老袁的意料之中:但凡人品差强人意,吃相一定难以恭维。安娜说:“我和你说一件事,你谁也甭告诉啊。”老袁道:“好,请讲。”“管工昨天私下对我说,他要回请我吃饭。当时我说,你应该回请老袁啊,是他请你吃饭喝酒的,我不过是陪客。管工说,只因为有你出席,我才赴宴,否则,他老袁算个幺算个六啊。我说你这话不对,俗话说‘官儿不打送礼的’,人家好心好意请你吃饭,咋还端起来了,都是鸡肉厂的员工,是不是?他说,员工和员工不一样,自古以来芸芸众生就是分三六九等的。我说我和老袁一样是临时工啊。他说,你有美貌,他只有个diao.——老袁你听了这话可别生气。否则我该抽自己嘴巴子了,就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了——我说好吧,我如果赴宴,要带着老袁。他问,你啥意思,难道你们是情人?我说对。他没话了。老半天才说,来就来吧,算是我把人情还了。谁让我爱看你吃饭的样子呢。我也不知道我吃饭是啥样子,咋就吸引他了。”
老袁的脸色难看起来。却原来,他在管工心目中是这个分量。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绪:安娜把他说成情人,他还是很高兴的。安娜人品很好,不是乱搞情人的女人,虽然当过演员,但浅尝辄止,很快就离开了那个大染缸。那个环境并不是没有干净的好人,但实在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媒体三天两头报道哪个演员离婚或劈腿,不厌其烦,似乎媒体和演员一同靠这个赚眼球(赚流量)打知名度,悲乎哉,悲乎也。平心而论,他喜欢安娜。但他会把那种冥冥之中的感觉深埋心底。他说:“你会赴宴吗?”安娜直通通道:“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就不去。”老袁神差鬼使话赶话道:“为了你我才可能去。”安娜也是如此话赶话:“那好,咱们就去,吃他个狗日的一顿。”老袁道:“他如果抠抠索索,我就加菜,然后我买单。”“不不不,我买单。”“别争,没有让女士买单的道理。尤其名义上还是他请你。”事情暂且这么定了。
在车间里,安娜见到管工,悄声诉说了她和老袁的意见,管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下班回到家,老袁正在做饭,楼委会的华人代表又来了,敲开门后问:“想好了吗?我提醒你一下——咱这大楼(两楼相连)住着960户,其中华人80来户,单单为了咱华人住户,行吗?”老袁不再思考,道:“行。需要做什么,你说吧。”华人代表从衣兜里掏出几页纸,说:“签个名吧,顺便交两加币,因为最终要把意见打印很多份,送交很多部门。”老袁签了名,交了钱。
华人代表走了以后,老袁就想,都说海外华人不团结,我可千万别做“不团结”的事。况且,华人代表说的问题是有道理的,而且,女儿两口子也住在这所楼里,维护大家的利益,也包括了女儿两口子。但转天一早,他下楼去上班,路过门口时,此处吧台后面的白人物业递给他一个纸条。出了门,见安娜的车已经在等,便先上了车,然后才看纸条。他用手机软件翻译了一下:“电工家里有五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比较拮据,请多关照。”如果不是这个物业和老袁关系不错,他当时就会骂起来:多伦多的政策规定,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个月补贴600加币,五个孩子就是3000加币,什么概念?简单说,100加币够一家三口基本消费一个星期,那么电工的一家人怎么会拮据?难道你天天下馆子?老袁一声长叹。因为孩子多就沾政策的光,而自己的女儿女婿却打定主意不要孩子,你可以不要,但加拿大是高税收的国家,你缴税是一分钱不能少的,等于你出钱帮助电工那样的家庭养着孩子,不是吗?老袁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她不光聪明伶俐,还如花似玉,从小就是捧在掌心长大的,现在却不远万里跑到大洋彼岸来资助别人养孩子?偏偏加拿大有很多印度人,他们几乎家家都多子多孙。这个国家还总跟中国叫劲,疙疙瘩瘩的,想一想都让人腻歪。
安娜问:“看的什么纸条?有人求爱了?我可有言在先啊,如果你老伴不在了,我是第一人选啊——我祝你们老两口全都健健康康的,不是咒她。”老袁巴不得如此,忙说:“那是,那是。是物业让我关照楼里的电工。唉,慈善得不是地方。”他知道安娜是离婚的,前夫是个导演,因为情人太多,安娜果断离开了。她没说过前夫怎么不好,一个人一种生活态度,是吧,咱井水不犯河水,总可以吧。所以,前夫偶尔心血来潮给孩子汇点钱过来,她也安心笑纳。现在儿子刚刚高中毕业,正在选择大学和专业。老袁建议安娜选电气自动化类的,为了将来好找工作,安娜说儿子喜欢环保专业。老袁说,也行,这个行业也有前途。单说垃圾处理问题吧,全世界每天要产生多少垃圾,集中到哪了,怎么处理和消化?简直是世界性难题啊。安娜喜欢老袁就是这一点,总能顺着她的思路延伸想问题。她是学表演出身,中戏毕业,四年的课程里虽然也有文化课,但从整体文、理知识储备来讲,她感觉远远比不上夜大毕业的老袁“袁厂长”。
当然,老袁始终在撺掇安娜“再走一步”,而且,他若发现适合的,也会热心帮忙撮合。而且,劝说安娜不要找年龄差这么多的伴侣,不能一起走到最后,是让人痛惜的。安娜却说:“活在当下。即使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能一同归去吗?我是个感性的人,珍惜当下的感觉。”女人么,多数是感性动物,而且知识结构影响一个人的脾气秉性,老袁明白这一点。影视圈之所以换偶率居高不下,不能不说与过于感性的职业特点有关。待到老袁陪同安娜赴宴了,管工只点了够两个人吃的饭菜,他不吃,只是干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怎么夹菜,怎么咀嚼,老袁感觉饭菜量太少,要起身去点菜,也被管工拦下,说:“这些还不够你俩的?我不吃,在家吃过了。”这样的请客,让老袁有些不好下筷子了。便也勉为其难地象征性地吃了一点点,总是举着筷子去夹菜,但总是没夹起来。也装模作样歪着头看着安娜吃饭。安娜却抓住机会道:“我这腰啊,过去骑马摔过,是伤腰,站着干活久了就受不了。裴师傅(管工),你能不能安排休息勤一点,把两个半小时休息一次改为一个小时休息一次,把一次休息半个小时改为一次休息十分钟?”管工依旧目不转睛色迷迷地看着安娜,道:“可以考虑,但这要和老板商量。而且如果改,只限你一人。”安娜心领神会,接过话来(扭脸看老袁):“每天下班你在车上为我按摩半个小时吧,医生说按摩虽然治不了腰疼,却可以起缓解作用。”老袁明白安娜的心思,连忙答应。这就截住了管工接下来有可能对安娜提的其他“条件”。
但管工并不愚钝,接下来就来狠的了,说:“老袁,下周你就别上了,另找单位吧。”老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为什么?”管工说:“不为什么。因为现在找我的中介公司太多,我总要照顾到面儿,不能让朋友过不下去。现在整个经济情况都不太好,你们也知道,是吧。”老袁无话。他明白,如果中介公司不能把求职者安排进用人单位,就拿不到抽头,也就没有收入,也就难以生存。唉。老袁确实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点了下头,并彻底放下了筷子,不再装模作样。而安娜彻底吃完了饭,把剩下的叫来服务生打了包。多伦多的这一点和国内是一模一样的,吃不完就打包带走。但安娜把剩菜剩饭打的包交给了管工,他竟也接了。不过,出门以后,看着安娜和老袁上了车,他把打了包的饭菜塞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安娜迟迟没有开车,伏在方向盘上抽泣起来。苗条而凹凸有致的身段,让人看了无比怜惜。老袁问:“咋回事?腰疼了?”安娜说:“我不该多嘴,惹管工不动声色地发作并且如此之狠。”老袁说:“这不算事,我继续找中介就是。”“你给我揉几下腰,几分钟就行。”老袁照办了。他在家里经常给老伴揉腰揉腿揉肩膀,手法娴熟,不轻不重,宽厚温热的手掌总能赢得老伴的好评。揉了一会,安娜说:“好多了,咱走。”汽车启动以后,又说,“狗日的,我干到周末也不在这干了,咱俩一起找中介。”老袁点头同意。他原想劝说安娜继续干下去,又担心管工会再出幺蛾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