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打铁匠
刷到沂蒙网友发布的“赶大集”帖子,其中几组烘炉打铁的画面,瞬间勾起我心底的亲感。铁锤与铁砧碰撞的铿锵声响,如同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儿时回忆的闸门。
往昔的农村,文化生活匮乏得像干涸的河床。平日里,除了鸡鸣犬吠,鲜少泛起娱乐的涟漪。唯有春冬农闲时,村子才像被注入活水般热闹起来——盲艺人敲着醒木说书,耍猴人逗得孩童追着满场跑,跑马戏的搭起彩色帐篷,变戏法的手一抖变出白鸽,运气好还能碰上连唱三天三夜的社戏。庄稼人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总算能借着这些热闹放松下来,这短暂的欢愉,是镌刻在岁月里的珍贵期盼。
这段时光,也是小手工业者们的“黄金期”。他们忙完自家农活,便挑起工具走乡串户,用手艺换些零钱贴补家用。锔盆锔碗的手艺人背着工具箱吆喝,小打炉的铁匠扛着风箱找空地,扎笸箩的老者在屋檐下编出细密纹路……每个行当都带着乡土的温度,成为乡村生活不可或缺的风景。
农闲时节走乡串户的手艺人里,打铁匠的到来总是格外引人注目。他们通常在村中央找块空旷地,支起炉灶、架好烘炉。大村子能驻扎几个月,小村子也得待上十天半月。接的活儿大多是农具:犁铧尖、耘锄铲、铁耙齿,给铡刀淬火,打造大镢、二镢、韭菜钩;也有生活用品:锅铲、煤铲、切菜刀等等,总之都是农家离不开的生产工具和日常家什。
烘炉安置妥当,师徒们常会先处理些从外村带来的活计。这既是干活,也是展示手艺。师傅使出浑身解数,徒弟紧密配合,一场充满力与美的“交响乐”便奏响了。在庄稼人眼里,这铁与火的协奏,比什么乐队的演出都更实在、更精彩。若真要与乐队“打擂台”,单凭这铿锵有力的前奏,就能把全村老少都吸引过来。
一盘烘炉,按规矩得三个人:师傅掌小锤,也叫领锤;两个徒弟,一个抡沉重的大锤,一个使灵巧的二锤。真正干起活来,那有节奏的锤点悦耳动听。小锤在铁砧上轻点三下“当当当”,仿佛发令,紧接着大锤“铿!”地一声雷霆落下,二锤也“锵!”地跟上补位。配合默契时,锤声便化作一串连贯的音符在半空跳跃:“叮叮当,铿铿锵!叮叮当,铿铿锵!”,火星四溅中,自有一种粗犷的韵律。
师傅还常在敲打中加入些花样。我仔细观察过,这些变化多体现在小锤上:单锤、连锤、点锤、滑锤、挫锤、带锤、花锤、顿锤、跳锤……技法颇为丰富。
打铁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又脏又累,个中艰辛外人难知。他们流动谋生,张家村的活干完就去李家庄,哪个村子活多就往哪奔。饮食也极简单,一日三餐几乎顿顿是小米干饭。干活时不便做干粮,喝稀粥又顶不住力气,干饭最实在。这也和他们作业的炉灶有关——烘炉是高台大灶,配着大风箱,烧煤,火头硬旺。做饭用的是罐式桶锅,淘好的米直接架在烘炉上煮,既做了饭,又不耽误烧火打铁,一举两得。
村里爱打趣的人编了顺口溜调侃他们:“打铁的吃干饭,腰里掖着搭拉片(指围裙或破布),走一走掖一掖,小打炉的是他爹。”为了押韵,硬把“师父”说成“他爹”,虽是玩笑,听着总有些别扭。
这“小打炉的”,也就是“小炉匠”,个个心灵手巧。农村里常见的修补活计,几乎没有他们拿不下的:修洋锁、配钥匙,锔盆锔碗锔大缸,补盆底、换锅底……样样拿手。他们的手艺包罗万象,给村里修修补补也确实带来了不少的便利。
有一年,说书艺人和烘炉铁匠恰好在同一片场子落脚。一个白天叮当打铁,一个夜晚摇唇鼓舌,本应相安无事。可世事难料,总有些意外巧合。一天傍晚,铁匠刚封了炉火准备收摊,一个外村人急匆匆赶来,求他重新生火,把半截断了的犁铧接上。那人急道:“这犁是借的!在地头让界碑磕断了,人家说明天一早还要用,今晚无论如何得给接上,工钱好说!”铁匠师傅和他是老相识,不好推辞,便应了下来。
晚饭后,铁匠重新生起炉火。火星噼啪炸响,听书的乡亲们已三三两两聚拢过来。说书,是昔日农村最受欢迎的街头娱乐。艺人把牛皮小鼓敲得咚咚响,清了清嗓子,刚吐出那句招牌的开场白“说的是——”,烘炉那边骤然响起“叮叮当!当当当!”的打铁声,小锤轻脆,大锤沉猛,硬生生把说书人的声音盖了下去。
说书师傅顿了顿,攒足气力想接上话头,可“说的是”三个字刚冒尖儿,那边“叮叮当当”的铁锤交响又毫不客气地压了上来,一声追着一声,像是故意跟他唱对台戏。
这下可把说书师傅憋得够呛。眼看今晚的书是说不成了,可满场乡亲眼巴巴的等着,总不能让大家败兴而归。他一拍鼓面,索性把鼓锤、竹板都撂下,扬声对众人道:“列位老少爷们儿,今晚这书啊,怕是得让这铁匠炉的动静抢了风头!既如此,咱不如换个花样,我给大家讲个刚琢磨出来的‘新鲜事儿’,也算给大伙解个闷儿!”
他故意朝烘炉那边努努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这几天跟铁匠师傅做邻居,我竖着耳朵听啊,嘿!您猜怎么着?这打铁的声儿,它自个儿会说话!”他学着节奏,手在空中有模有样地比划,“您听那小锤,‘当当当,连敲三下,像不像在说当王八?大锤‘二锤连打,发出声音象:不当!紧跟着小锤丶大锤‘丶二锤连打起来,就发出,:当王八,不当。不当不行,;当王八,不当,不当不行。说书师傅嘴皮子利索,这番谐音解读绘声绘色,逗得全场哄堂大笑。大伙儿再侧耳细听那叮当声,越琢磨越觉得像!几个顽皮的孩子坐不住了,笑嘻嘻地跑到打铁师傅跟前,扯着嗓子学舌:“师傅师傅,您听,是不是“当王八,不当,不当不行;当王八,不当,不当不行!”
打铁师傅正埋头锻打那烧红的犁铧尖,闻听此言,手上动作一滞,哭笑不得。自己再凝神一听,那“叮叮当,哐嚓叮当”的节奏,可不真被说书人掰扯成了那尴尬的谐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猛地攫住了他:出来奔波个把月了,家里……该不会真有什么事儿吧?这念头一起,就像火星溅进了油桶。他手下动作不由得加快,火星子四溅,只想赶紧把这犁铧接好。
活儿一收尾,他草草叮嘱徒弟看好家伙什,连汗都顾不上擦,揣着那点疑影就踏上了归途。月色朦胧,照得土路上幌幌忽忽。心里急,他脚下生风,十几里路,个把钟头就赶到了自家院门外。正要抬手拍门,眼角余光猛地瞥见院墙头上,赫然趴着个黑乎乎的人影!
他心口“咯噔”一下,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莫非真叫那混账话给说中了?家里遭贼了?还是……他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大手如铁钳般揪住那人影的后衣领,猛地往下一拽!
“哎哟!”墙头上的人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摔了个仰八叉。幸好墙矮,人没伤着,却疼得在地上直骂:“哪个挨千刀的王八羔子!吃饱了撑的拽你老娘!”
这熟悉的嗓音像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铁匠心头的火气。他慌忙上前搀扶:“娘?!是您?这深更半夜的,您趴墙头干啥呀?”
老太太也听出是儿子的声音,又气又急:“你个死小子!咋才回来?都过半夜了,圈里的老母猪突然闹腾,你爹一看是要下崽!我赶紧过来喊你媳妇搭把手,嗓子都喊劈了也没人应,估摸着娘俩睡死了!我这不垫了几块砖,想趴墙头上再喊大声点儿嘛!你可倒好,上来就拽!快别喊你媳妇了,你来得正好,赶紧去老院帮你爹!猪崽子都快拱出来了!”
铁匠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噗通”落回肚里,脸皮有些发烫,讷讷道:“我……我还当是招了贼……”
老太太拍着身上的土,又好气又好笑:“贼?咱家穷得耗子搬家都抹着眼泪走,除了你媳妇孩子这两件‘活宝’,还有啥值得贼惦记的?净瞎琢磨!”
铁匠臊得没言语,赶紧跟着老娘往老院跑。院里,老父亲正围着哼哼唧唧的母猪忙得满头大汗。他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搭手。等最后一只湿漉漉的小猪崽平安落地,天边已透出蟹壳青。铁匠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一头栽倒在炕上,那“叮叮当,哐嚓叮当”的打铁声仿佛还在耳边响着,却再没了那份焦躁,只剩下猪崽细弱的哼唧和窗外渐亮的天光。
宋安华 河北清河县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凤凰古韵诗社常驻诗人。诗词作品曾发表于《央视书画廊》,《中华诗词》,《诗词月刊》,《香港电视台》,《香港诗刊》,《燕赵诗词》《百泉诗词》,《清河诗词》,《老年世界》和地方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