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相送最是伤情时
董邦耀
长安城东,灞水之上,一座古桥横卧千年。每当春风吹拂,柳絮纷飞,这座看似寻常的石桥便成了人间最伤情的所在。灞桥——这个在史册上不过寥寥数语的地理坐标,却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化作了中国文学中最缠绵悱恻的意象。秦穆公当年为连接雍城与东方列国而建的交通要冲,谁能想到,两千余年后,它竟成了中国人情感地图上最柔软的一处。
折柳相赠的千年仪式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唐代诗人杨巨源这两句诗,道尽了灞桥送别的核心仪式——折柳相赠。这一习俗始于汉代,盛于唐代,绵延至明清而不衰。据《三辅黄图》记载:"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为何偏偏是柳枝?柳者,留也,谐音寄意;柳丝柔长,喻情意缠绵;柳树易活,寓游子随遇而安。唐人裴说《柳》诗云:"高拂危楼低拂尘,灞桥攀折一何频。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这"无情树"不知见证了多少有情人的泪眼。
白居易《青门柳》中描绘:"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折柳之盛,竟使春风减色,这是何等夸张又真切的形容!李商隐更在《离亭赋得折杨柳》中写道:"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诗人以拟人之笔,让柳树自己开口说话:别把我折光了,留些枝条迎接归人啊。这种幽默中透着辛酸的笔调,正是灞桥送别文学的魅力所在。
车轮下的诗行
灞桥作为长安东出的必经之路,见证了多少历史人物的离去与归来。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唐玄宗时,灞桥设有驿站,凡官员外放、将士出征、商旅远行,皆于此饯别。李白《灞陵行送别》写道:"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诗仙笔下的灞陵(即灞桥一带),古树无花,春草伤心,天地万物皆染离愁。
更有趣的是,灞桥送别还催生了一种特殊的诗歌类型——"灞桥驴背诗"。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晚唐宰相郑綮被问及近日有无新诗,答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从此,"灞桥驴背"成了诗思的代名词。想象一下,漫天风雪中,诗人骑着瘦驴缓缓过桥,身后是渐行渐远的长安城,此情此景,怎能不催生诗情?
陆游《秋夜怀吴中》诗云:"灞桥烟柳知何限,谁念行人寄一枝。"八百年后的我们读到这句诗,仍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时空的牵挂。灞桥的柳枝,就这样从实物变成了意象,又从意象化作了中国人心中的情感符号。
泪眼与墨痕
翻阅唐宋诗词,灞桥几乎成了离别的同义词。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虽未明言灞桥,但"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场景,分明是灞桥风物的写照。岑参《送杨子》则直接点明:"斗酒渭城边,垆头醉不眠。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惜别添壶酒,临岐赠马鞭。看君颍上去,新月到应圆。"诗中的"渭城"、"杨叶"、"赠鞭",皆是灞桥送别的典型元素。
最令人动容的当数杜甫《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虽然诗中写的是咸阳桥,但描写的正是唐代灞桥一带常见的送别场景。亲人分离的痛楚,在车轮扬起的尘埃中显得格外刺心。
宋代以后,虽然政治中心东移,但灞桥在文学中的意象并未消褪。柳永《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分明是灞桥送别的变奏;元代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也可视为灞桥意象的延伸。这些作品共同构建了中国文学中的"送别美学"。
石桥上的时光皱褶
今日的灞桥遗址,早已不复当年车马喧嚣的景象。据考古发现,现存灞桥遗址为隋唐时期所建,桥长约400米,宽约7米,桥墩呈船形,设计精巧。站在这些历经千年的石墩上,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声——李白在这里挥别长安,杜甫在此目送友人,无数不知名的商旅、兵卒、学子在此与亲人泪别。
清代诗人王士祯《灞桥寄内》写道:"灞桥杨柳碧毵毵,曾送征人去汉南。今日独寻芳草路,断肠春色在江南。"此时的长安已非盛唐时的国际大都会,但灞桥的柳枝依旧,送别的情感依旧。这种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正是灞桥最动人的地方。
有趣的是,灞桥送别的传统甚至影响了日本文学。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晁衡)回国前,王维在灞桥设宴送别,写下《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晁衡的船遭遇风暴,误传溺亡,李白悲痛写下《哭晁卿衡》:"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这场因灞桥送别而引发的跨国诗缘,成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话。
站在今天的灞桥遗址上,看灞水悠悠东去,两岸高楼林立,早已不见当年"杨柳堆烟"的景象。但当我们吟诵那些关于灞桥的诗句时,千年前的情愫便穿越时空,鲜活如初。灞桥告诉我们,人类最朴素的情感——对离别的恐惧、对重逢的期盼、对情谊的珍视——从未因时代变迁而改变。
古桥沉默,流水无言,唯有那些被无数离人泪水浸润过的诗行,还在诉说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的永恒主题。灞桥相送,确是最伤情时,但也正因这伤情,才让相聚显得格外珍贵。或许,这就是灞桥留给我们的最宝贵遗产——在懂得离别之痛后,更懂得珍惜眼前人。
作者简介:

董邦耀,笔名:骊山、高言,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原为铁道兵5847部队三中队学兵15连学兵,曾任陕西省高速公路建设集团公司工会副主席、陕西省交通运输厅史志办主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文学创作研究会顾问、陕西省交通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摄影家协会会员,2006年入选《陕西文化名人辞典》。《金榜文艺》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