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新时代的“老干体”(上)》
(之诗词篇)
文/余一
(本期插图:著名摄影家梁佛金先生作品)
(引子)
一个书法家朋友发来视频号资料——“新老干体”——-谈及当前的书法创作里,有一批人为了入选国展,而形成千人一面的书体及模式,并对这一现象进行了剖析;且前段时间,听到视频号里原《中国书法全集》主编刘正成先生揭露当代国展中作品雷同、形式及风格几乎差不多,由此带出了一个专门为培训入国展、加入中国书协等的民间机构组织,而且收学员,3000元一个人,最后,用其书法作品模式(或干脆模仿、或投影写一幅一样的作品,签个自己的名就算了)保证入展且加入中国书协,每人次收费三万,不成者部分退费,这就令我们这些没有money又没有老师推荐的很吃亏,于是大众慢慢摒弃“中国书协”的心态,前些年曾翔等人集体起来抵制与退出书协,引起大众围观。
面临这类现象,由此,我推而广之,联想到如今的诗词圈、书画圈,不单存在这种现象,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势,如果我们不加以警戒,我想:我们的文化振兴与文化自信,就很难实现。而这种在诗词书画等艺术圈的问题,我们姑且统称它为“新时代的老干体”。
其特点如下:
这类作品不同于以往“老干体”,作者有一定深度的学习,也是大学毕业或更高学历,从人群分类上,遍及社会的各阶层。我们如今的老干体,不仅仅指以前的工农兵大学生或各级各部门的干部。
“老干体”,是一个约定俗成的通称——即一种格调不高、庸俗化、程式化、通俗化、纯歌颂类或按季节时令写出的大批诗词书画作品;
其次,在诗词书法绘画以及歌唱的创作中,有些现代感觉,词义、形象、意境,有一定的研究,但在触及心灵与生活的实质方面,显得单薄而乏味;
就书法来说,其线条质量及谋篇、章法,也有些功力,但作品的字数及内容,宏大而多字、以抄古人的文章及诗词为主,在形式上主张“大型展厅展览的视觉冲击,形式上,装裱得很美观,拼贴多种色块,色彩缤纷,很有形式感,远观令人羡慕,近看笔墨很细腻,几千字的文本,蔚为大观,但这是用巨大的精力与各类投影仪等科技含量,甚至动用AI技术完成的。
诗词书画,本来同源,其写意写心,历来为文化人所钟爱,诗书画印,四位一体,是文化人气质的集中展示,明清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而在抒写性灵、人性的光辉上,有着巨大的飞跃。
同样的,当今社会上出现的所谓“艺术经典”,只重外在而缺乏内在,这类作品形式高于内容,没有触及灵魂与写出自己独特的风格与个性语言,诗词书画,大量的复制作品,已经浩如烟海,若是按住名字,没有辨识度。
再就是如今的艺术贬值,各类赛事与各类垃圾印刷的《大量入编、名录、画集、诗词歌赋大典》,让许多人凡是参赛了,就有奖、颁发各类虚假的称号,这样促使一大批“老干体”、“江湖体”堂而皇之地以为自己的东西真的“登堂入室”而习惯性的引以为傲,不思进取,几十年的创作,千日一面、千人一面,这样,就引起我写作此文。
一、浅析当今诗词中的“新老干体”
我这里先谈谈今天网络间诗词的“新老干体”问题,前段日子“余秀华旋风”,就是因其语言独特见解独到格局迥异而为我们所津津乐道。
诗词的老干体,起源于明代成化年间三杨为代表的“馆阁体”,以歌功颂德、伟光正的大而全为主,格律谨饬,辞藻华丽而讲究,诗文内容大多比较贫乏,多为应制,题赠,应酬而作,题材单一,艺术上追求“平正典雅”。
馆阁体诗文,以没有触及人性的柔软与性灵,之后在“前后七子”及多个诗派的冲击下,淹没于历史的尘烟。之后是建国后及大跃进,文革等运动时期,由于大批文士及乡绅,或被逃离,或被镇压,这样原有的文脉及知识阶层几乎丧失殆尽,而一大批没有积淀的干部“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他们也附庸风雅,舞文弄墨,作诗填词,写赋书法,但其水平是低级而庸俗不堪的,都是名词堆叠,口号入诗,形成一批“文盲诗人,干部书画,将军诗人”等。
尤其是大跃进时期,出现过“全民赛诗热潮”,就是每个学校,每个乡村大队公社,要在短期内上交多少诗词,一批来自工人农民的业馀诗人如黄声孝﹑王老九等,他们坚持一边劳动一边歌唱。一夜之间,全民皆诗的局面,欢腾了东方的天空。
在1976年,纪念周恩来逝世,掀起了“四五运动诗体”的高潮,我的书橱里至今有一本在旧书摊上淘来的《天安门诗抄》,当然这里面还是有一些高水平的诗词作品。
尽管“老干体”历史渊源久远,但当代“老干体”却自成特色,也可另算一派。
据考证,当代“老干体”的鼻祖乃是诗人郭沫若先生。郭沫若先生不仅开当代“老干体”之先,而且创作颇丰,艺术成就巨大,当为如今“老干体”祖师。
此处举例一二:郭沫若同志后期的诗词,如《宇宙充盈歌颂声》就是一首规格诗,典型的老干体。诗曰:国庆年年益光辉,今年又有新景象。
人民英雄纪念碑,屹立天安门广场。
广场浩荡人如海,丰碑巍峨天变矮。
再如:《庆祝十大在京召开》
十大春雷响碧霄,震惊中外看春潮。
发言热烈如泉涌,策马腾飞逐浪高。
建树五年累硕果,浓香万里绽新苗。
小康社会期全面,再创辉煌赶比超!
懂些格律,没有正规而严谨的学习,致使诗文格调俗陋,美感不足,堆砌口号,极尽谄媚当局及某些人某些事。
加上,最近几十年经济的富足与改革开放,有了财富,才有附庸风雅的资本。
一大批企业家中与一些个体户,也加入到了创作的群体。这是今天老干体大流行的又一绝佳时期。于是,一些人,摆起了文房四宝与诗集,甚至大批企业家的老板桌后,大部头的四库全书、唐宋诗词,还有各类书画大全、字典。但后来有人发些,是一种装饰,里面没有书,是个盒子。
试想就这批人中,多数是精于算计,不学无术,还能创造出经典诗词书法与高水平的字画吗?
老干体与打油诗、规格诗是一脉相传,基本成分相同而主要特征有别,它们都是以疑似格律诗词面世。
规格诗就是从外表看,字数、结构很像格律诗词,而平仄不对、押韵错误,就是平仄、押韵对了,但内容空洞无物,既有规格又符合格律,但仍是“老干体”。
打油诗可以是格律诗,也可以是规格诗,但它还是比较注重诗词的韵味,大多数符合格律,多有俚语、俗语、谑语,给人感觉有点油里油气不大正经的样子,其实包涵了不少讽刺、幽默的韵味。
打油诗发源于以诗赋取士的中唐时代,有个叫张打油的人,也喜爱作诗,其代表作是这样写的:“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诗名《咏雪》而通篇无一雪字,看来他还是动过一番脑筋的。诗虽不怎么样,但能把大雪纷飞的情境如实地反映出来。(关于“打油诗”的研究,可以参看拙文《余一谈打油诗的创作》)
如著名诗人熊东遨先生曾对教学中的各类老干体、初学体归纳为6种,该文的点赞数达46.4万人次。
试举例一二:
《垂钓》闲来江畔去,身着绿阴浓。
垂钓斜阳里,如诗如画中。
改后:垂钓
摇荷春水碧,夹岸柳阴浓。
闲向矶头坐,持竿钓画中。
再如:《纪念八一》
起义南昌奏凯歌,长征万里扫群魔。
中原抗日戈同举,半岛援朝剑共磨。
马列高擎持理正,山河再造利民多。
巨人昂首东方立,碧眼胡儿奈我何!
如今的诗词创作者用韵不用《平水韵》而用新韵,则更容易堕入老干体的深渊。
再一次的大流行,就是今天网络间各类平台的诗词作品。
我至今很少读到很有感觉,从格式到内容,从立意到用词,从描述的对象到语言的新特色,几乎陈陈相因,靡靡俗俗,不可直指人心人性,写出时代人内心深处的共鸣。
如:《游桃花源》车飞高速漫游春,喜见山花色泽新。
最是桃源风景好,归来犹念洞中人。
再如:
日出东方万象新,九州五岳艳芳晨。
风云平熄小康迈,科技创研天宇巡。
孤雁齐归同比翼,群花共放合争春。
八旬雨露蟠桃裕,百岁甘露百福臻。
从历史的长河看,庄子老子有其与众不同的语汇,屈原楚辞,两汉辞赋,晋唐诗词接续汉魏风骨者少矣。
但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可以说是不断改进与变化的,于是才有赵翼的“各领风骚数百年”之叹。
诗词变化,我想用两个画家的题诗为例,吴昌硕先生的诗风老道、规矩,而齐璜先生的就清新、明亮,这就是一种难得的超越。
近代聂绀弩先生的诗风与历代写古体诗词的人都不同,从其选题到创作手法,到其语言意境,给人前所未有的痛快,这也是有清以来,朴学诗派到今天,很难见到的一种创新,其创新并不是将格律的瓶子打碎,而是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灌进了风味独特的醇酒。
因我为数百位诗人(含新诗)做过数百次诗词点评,也算在今天网络诗词大热的潮流里涵泳过,也发现不少人的诗词有特色,不俗。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王杨卢骆从世人推崇到遭人嘲笑,毕竟风光了几十年。当今网文发达,一种文体能够做到“各领风骚三五年”已经算是长寿了。“最××”体“梨花体”早已过时,“××出大事了体”“刚刚××体”“厉害了我的××体”“××震惊了体”贾浅浅的“屎尿体”。
方兴未艾,只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但大多数人的作品,没有可读性与辨识度也单薄,从而形成当前的文艺之风貌!加上今天没有文艺批评,只有文艺表扬,从此,大家在一团和气的温水煮青蛙里,人人沉沦下去了。
所谓老干体,也是可以写出好诗来的。这里举唐代的王维为例,他的应制诗、马屁诗,还是很有意境的,今人若真的学诗,可以从中悟出一二:世传王维是诗佛,他的诗多有禅意佛性,但是殊不知,其还是一位应制诗高手,也擅长于写所谓的“老干体”文字,而且写的情景交融,不知不觉中拍拍马屁。下面拈其一首七律来做一个解剖分析,看看其高明在何处。
《赐百官樱桃》
诗|王维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
才自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
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
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
咏樱桃者,以摩诘及少陵《野人赠樱桃》诗为最。王维的诗注重朝廷的承赐,处处皆都写恩泽之隆厚。
杜甫的诗则注重又见樱桃,处处写的是怀旧之殷切,而略有辛酸。两者方向完全不同,但都不失为好诗。但能把别人赏赐樱桃,写出来花来,王维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真正的诗人,不论什么体,都能出彩的,有的人一听到别人说他的作品是“老干体”,心里顿生杀人之心,或恨不得将评论者置之死地,可以向王维先生学学,自然也是伟大的。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
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没有板桥的这种精神,是出不了大师的,也不能跳出老干体俗套的。
如果没有“删繁就简三秋木,标新立异二月花”精神,创新,更无从谈起。
《诗经》上说的:周虽旧制,其命维新。当然,新,并非指创新,而是有变化。
二、当代老干体现象的归纳,老干体的特点及如何规避“老干体”
1、语言风格方面,一是直白、浅显,艺术手法模式化,缺乏深度意境和个性化表达,常使用简单的套话和口号来表达所谓的“热情”,与郭老的后期诗词一样,大量新词、口语入诗;
多用白话、口号或流行语(比如“新农村、小康脱贫;红旗招展”“砥砺前行”),类似顺口溜或打油诗。
二是用韵混乱,常混合新旧韵,甚至忽略平仄格律。用韵混乱,夹杂着使用诗、词、曲韵,遣词造句似通非通。
在句尾拔高,在七言律绝中,句尾的三字总是在凑韵,每句的前面四个字与后面的三个字之间,缺乏合理关联。
三是套话连篇,喜欢用倒装和常典,也喜欢化用前人的佳句,但往往“生吞活剥”。
高频率使用固定词汇(比如“千秋伟业”“形势大好“盛世欢歌”)或成语(比如“继往开来”、“不忘初心”等)。
2、内容方面,一是主题局限,集中于歌颂国家政策、领导人功绩或宏大叙事(比如“抗疫颂歌”“乡村振兴”“发射卫星”、“俄乌冲突”),缺乏个体情感的真实流露。
二是情感空洞,多用抽象概念(比如“豪情”“使命”),而非具体意象,导致诗歌的感染力低下。
三是说教意味,试图通过空泛的拔高(比如“震寰宇”“写宏篇”),提升诗的境界,却显得有些生硬。
3、在表现手法方面,一是意象符号化,偏好使用象征性意象(比如“青松”“红梅”),但缺乏细节刻画。
二是结构模式化,常采用“写景+颂扬”的固定模板,“起承转合”比较生硬。
三是修辞堆砌,滥用对仗、排比等技巧,但有时手法过于生硬,有时会导致合掌(上下联重复同一意思)或逻辑断裂。
在老干体诗歌中,常见的政治符号有“红旗、东风、朝阳、春雷”等;展现出来的宏大时空有“千秋、万代、山河、九州”等;喜欢运用的颂扬性词汇有“辉煌、灿烂、腾飞、崛起”等;通常运用的自然意象有“青松、红梅、雄鹰、鲲鹏”等;常见的固定搭配成语或口号有“继往开来、砥砺前行、众志成城”等。
以上特点共同构成了老干体诗歌的独特风格,使其在当代诗词创作中独树一帜。老干体诗歌作为特定时代的文化现象,其存在反映了部分群体对诗词的业余兴趣与社会参与需求。
虽然艺术性不足,但其通俗性在基层文化传播中具有一定作用,喜欢诗歌,爱写诗,至少比沉迷麻将好,所以,从这点上,我们还是要鼓励的!
如何规避老干体,还是像练习书画一样,多临帖,多临摹大师的作品,诗词歌赋也一样,就像陆游说的“工夫在诗外”:
一是多读书,文史哲、理化工,各类书籍都要用心去读,博涉约取,丰富自己的语言世界,熟悉各类典故,多阅读历代诗话,它里面会告诉你诗词歌赋后面的故事……
二是形象说话,立意要新颖,不入古人与他人的同样意象,也就是说,写他人没有用过的文字写同一个事物,自出机杼,别开生面;
三是写诗忌明说,不要觉得读者理解不了,诗歌的语言以不说尽、含蓄为美;跳过表面看问题;再就是诗歌以形象感动人,要有画面感;
诗者,志之所之也,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四项,是它存在的根底。用大白话讲,“诗”是野蛮与粗俗的对立物,是永远的反对者。一种文学艺术的发展,需要良好的社会土壤、时风和无数人持之以恒的挖掘,才有其独具价值与风格的作品!
诗词有老干体现象,当代书画也是如此!(见下篇——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