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地无字,日月有意
——评秦腔新编历史剧《无字碑》
文/肖云儒
【编者按】这篇评论围绕秦腔新编历史剧《无字碑》展开,从历史深度、人性剖析与艺术创新三个维度,揭示了该剧在解构武则天形象时的突破性价值。评论指出,该剧突破传统史观对武则天的单一评判,以 “皇权-责任-亲情”的交织冲突为切入点,将武则天的“黜子上位” 置于“李唐王朝中兴”的历史语境中。编导以“废黜天子以保天下”的逻辑,将个人权力博弈升华为社稷责任的抉择,通过病榻论政、蒸饼决裂、参军戏讽谏、李旦拒位四个戏剧高潮,层层递进展现其执政的历史必然性。这种 “大历史观” 的叙事,使历史评断与道德评断在 “大道不称,大仁不仁”的哲学层面达成统一,打破了性别与礼教的传统桎梏。更为难得的是,剧中武则天的形象突破了“暴君”或“女权象征”的扁平化塑造,呈现出“发难者与受难者” 的双重悖论。她在权力征途上“弃舍了为人妻、为人母的一切快乐”,李贤自缢时的动摇、追赶李旦的瞬间,都揭示了其内心的亲情挣扎。唱词“刻不尽千般酸苦强颜忍,刻不尽万钧责守一力擎”将权力背后的人性代价具象化,而编导演团队(多为女性)对人物的复杂情感投射——“有爱有恨,有肯定有保留”,更让角色兼具历史厚重感与人性温度。除此而外,评论还着重分析了“龙椅”“日月灵象”“无字碑”构成的符号矩阵:龙椅的数量更迭暗示权力整合,日月幻象以“瞾”的意象赋予女主执政的天道合法性,而“无字碑”作为核心寓象,既指涉历史史实的“有”,又象征价值判断的“无”,其“于无碑处见谥碑”的哲学意涵,将戏剧主题升华为对历史言说局限性的叩问。舞台设计的仪式感、交响乐元素的融入,亦强化了这种历史叙事的现代审美表达。作为百年秦腔班社西安三意社的作品,该剧以梅花奖演员的表演为支撑,在保持秦腔高亢激越特质的同时,通过简洁的舞美、象征性的色彩构图,实现了传统戏曲与现代剧场美学的融合。肖云儒老师的评论不仅肯定了该剧在历史剧创作中的范式意义,更揭示了传统艺术通过现代性解构重获生命力的可能路径——以历史人物为镜,照见人性的复杂褶皱与时代的精神困境。【编辑:纪昀清】

看西安三意社演出的新编秦腔历史剧《无字碑》,在审美享受中诱发了诸多的思考。这个戏由罗周编剧、张曼君导演、候红琴领衔演出,是一部具有历史品位、人生品位和文学品位的好戏。
编导选准了一个皇权、责任和亲情交织的切入口,将历史风云、命运纠葛、内心冲突、人生冷暖编织进戏剧冲突之中,聚光,然后放大,打开,推进,显微。
在新编历史剧创作中,历史评断和道德评断、感情评断的冲突,常常会逼着创作者在一种两难的境地中设置和推进戏剧冲突,艰难择路而行。在武则天所处的中国古代礼教社会、宗亲皇权社会、男性话语社会,一位女性要登上最高权力的宝座,必然会牵动方方面面的对峙和角力,引发朝野、社会、家庭的习惯思维和守旧势力阻障,引发人物自身感情世界的撕裂和苦斗。武则天一路搏杀,黜子上位,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这样一个罕有的事件,像粒子加速器那样,为戏剧冲突的展开、深化,提升了速度和烈度。编导站在大历史观、大人道观的高度,展开武则天的社稷责任和人性光彩,实现了历史和道德评断的统一。

全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用几个层叠交织的高潮展示了武则天黜子上位的血色路径。这些高潮既构成情节内容和戏剧冲突的跌宕起伏,又是人物内心感情的汹涌激荡。病榻前,高宗李治与武后试探性的对白和唱腔,形成了她迈向宝座的第一次“跨栏”。被流放巴州的李贤给守丧的母后亲手烹饪蒸饼慰问,已经反目的母子双方,在权力与亲情试探性的对白和唱腔中,走向决裂,形成第二次高潮。第三个高潮,是李显继位之后,武后特意安排上演参军戏,借参军之口,揭露李显另有所图。接着武后细述管理国家之难,指责李显无能,难以担起中兴大唐的重任。第四个高潮,最后她佯将皇位交给李旦时,已被几位兄长的下场吓破了胆的李旦,跪地坚持不受,女皇上位。
病死了李治,流放了李贤,废黜了李显,吓瘫了李旦,武则天怀着“废黜天子以保天下”的雄心,层层递进地坐上了龙椅。
但这只是情节叙事告诉我们的,其实剧本非常深刻地揭示了武则天走向最高权力的深层原因,乃在于李家人已经不堪中兴大唐之职,只能“废黜天子以保天下”。应该说这是符合大历史观的。全剧最后浓墨重彩宣示的“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更是点睛之笔。大仁而不能不仁,这不也是符合大历史观、大道德观相结合的坐标吗?

在历史不能复现的地方,艺术大胆地迈开了自己的双腿,大步走进了生活的更深处。说《无字碑》的文学品位高,是指作品在跌宕的情节和丰富的动作、精美的唱词中,植入了人物的内心活动。人物在行动中都有着非常充盈、饱满的心理空间。情节、戏剧冲突与人物内心多线交织地构成了一个审美世界。但是,远不止于这个层面,更是指主要人物的内心世界中有着几乎不可缓解的矛盾和痛苦。在具体的戏剧情境中,武则天既是发难者,又是受难者;既施害于人,又受害于己。她进击时所射出的箭矢,伤及了四个男性的命运,最后其实都伤及她自身。剧作者反复而充分地表现了她这种痛苦的、撕裂性的内心感情。她也差一点被亲情绊住了步子。在听到李贤自缢时,龙椅上的她几乎坐不稳。赶走了李旦,她又起身想把儿子追回来。她的道白何等情真意切——旦取了(皇位),也便舍了(亲情):“弃舍了意绵绵贤淑柔顺,弃舍了情切切委婉温存,弃舍了为人妻同心交颈,弃舍了为人母乐想天伦,弃舍了娴雅浮云性,不顾生前身后名,都则为眺长空日月辉映,避不得迎风雪孤影独行。”她给狄仁杰说的,也是给天下人的告白:“罢了,罢了,贞观殿中,我失了先帝;慈恩寺中,失了贤儿;大明宫里,失了显儿;山陵之上,又失了旦儿!孤家寡人竟至于此、何至于此!”那是把自己常人的一切幸福,自己为女性的,为人母、人妻的一切快乐都疮害了,弃舍了。
这个以女性为主角,编、导、演亦大都系女性的艺术团队,从一种非常复杂的站位上,审视再现了武则天这个人物复杂的灵魂。甚至可以感到作为女性的创作者自己内心,也陷入了与人物类似的复杂的感情漩涡。编导演们对武则天有爱有恨,有肯定有保留,有同情有惋惜,有赞颂有反思。这种创作主体和客体共有的复杂性,是走向精品最好的通道。说这个戏好看,既启思又打动人,广受观众欢迎,也盖缘于此吧。

《无字碑》在艺术上还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就是以多重寓象贯穿全剧。它以“龙椅”“日月灵象”“无字碑”三个主要的符号构成寓象群,与戏剧故事、人物冲突相互纽结,贯穿始终。
大幕一拉开,人物还未登场,便十分隆重地、仪式化地抬出了两把龙椅。此后,又几次重复了龙椅由两把到一把的寓象。观众在些许的意外中,多少感觉到了这是作者的一个“包袱”。龙椅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权力分拆的暗示。龙椅是这出戏的主旨,也埋伏着欣赏悬念。
第二个寓象是横空而出的金碧辉煌的日月幻象,它象征天道。取意“日月交辉,并凌长空”,是女性掌权亦即武则天上位的一个信号。“篡权”的“无德”与日月行空的天道,二者构成的矛盾贯穿全剧,贯穿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方方面面。每当武则天在登基过程中有犹豫、有波折,这个寓象便横空显现,给她以力量和责任,暗示她应该在登基路上坚定前行。武后与狄仁杰关于取名为“瞾”的那段解释:“日明凌空,光照万方”,更是明确宣示了她要站在“天道”一边。
当然,这个戏最重要的寓象应该是“无字碑”。它为全剧定名,为人物和故事定位,是全剧的本体寓象,是点题之笔。“无字碑”既是“有”,人与事都有确凿的历史史实,它今天还矗立在八百里秦川的乾陵之上;又是“无”,无法也无须说清道明的价值判断和感情纠葛。“有”是不可为而为,是不可言说而言说;“无”则是不可撰写不如不撰,不可言说不如不说。如武则天与狄仁杰对话所云,罢了,罢了,既无话可说,又无能为力,不如一个“无”字罢了!她唱道:“刻不尽千般酸苦强颜忍,刻不尽万钧责守一力擎!刻什么劝农桑、薄徭役、八方听命,刻什么崇教化、广言路、四海清平……”她要的是“于无碑处见谥碑,于无铭处诵墓铭!”是的,观众的确从舞台竖立的无字碑上,读到了叙赞她的宏大篇章。
在这里我们听到了“无”与“空”“瞾”的交响,“无”就是“空”,就是“日月行空”之“空”。“无字碑”正是这台戏内容和神韵的一个精粹的“结核体”,或隐或现地对情节和人物的内心冲突作了全覆盖。
编导以这三个寓象,对整个戏的“能指”作了精彩表达,更使我们在“能指”之外,感受到了非常深远辽阔的“意指”。它诱引观众进入审美再创造的境界,极有艺术魅力。
《无字碑》就这样为我们叙述了一个“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的故事,就这样解决了历史评断与道德评断的冲突,让天道战胜亲情纠葛和习惯势力。武则天的形象由此走向大历史大道德的境界,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境界。
西安三意社是与西安易俗社齐名的百年秦腔老班社。整台演出由四名梅花奖得主支撑,很好地再现并传达了剧情和人物的丰腴和复杂。该剧舞台设计简洁明快,构图和色彩符号常常隐伏深意。音乐融入了现代交响乐要素,更显得丰厚怆凉。
【此文2025年2月21日原载于《文艺报》,2025年2月26日发表于《不散居南窗》公众号】

【作家简介】肖云儒,男,著名文化学者,西安交大特聘教授。被誉为散文理论的先行者,西部文化的开创者,丝路文化的传播者。著作600万字,获国家省级奖20次。先后担任中国文联委员,陕西政协委员,陕西文联副主席,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首任主席,陕西书协顾问,省参事室文史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