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 班
文/尹小平
女儿的婚期终于迫近。23年来,我与妻子视作头等大事的护卫女儿的班要交了。交这个班,绝不像老兵退役,也不似运行工交接,没有别离的悲壮、释重的轻松,有的只是胸口堵塞的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是沉默少言的外表下,心海中那从未停止的以女儿为轴心的风车般旋转的往事。
女儿天生丽质,自幼引人注目。她愈长大,父母护卫感愈坚强。她的行踪始终是我们追逐的目标,她的前后总有父母的影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们受尽了一步不离地接送,提心吊胆地待待,风急火燎地寻找等许多焦人的熬煎;高考那几天,我伸长脖对着考场门,虽然漫出的人流如潮,也能一眼瞄住女儿;她城南城北地参加了好多业余文艺班,我们顶风冒雨比她跑的趟数多,她在室内听课,我们却站在露天遍尝了古城春暖秋凉夏暑冬寒各种夜风的滋味;一次在街上,为护卫女儿,妻毫无惧色,猛扑上去,吓退了三个身强力壮的无赖。女儿谈恋爱了,虽有男友形影相随,她不回来我们仍食睡不安。那晚她参加时装表演,迟迟未归,时至午夜,我们稳不住了。妻翻身叹气,我忽起忽睡。静寂中,大院铁门一响,我便侧耳谛听,从有到无的脚步声,把我一次次从希望引向失望。妻急哭了,我心乱如麻地安慰她——这个班真难交。
到了初中,女儿好像迷上了写作,经常是面前摊开本子冥思苦想,时而奋笔直书,时而若有所思。他的作文时不时被老师当作范文当堂朗读,让同学们投去羡慕的目光,每一次作文竞赛,准是得奖。而他的数学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落后,这一反一正令老师着急,有时免不了责怪一番,这本是一种爱护,却在他幼稚的心中打了个死结。数学成了他学习上的拦路虎,以至在中考时失利,没考上重点高中,他的自信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高中三年始终跳不出中考失败的阴影,他在痛苦与惭愧中煎熬 ,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加油,然而,对数学的恐惧令她望而却步,高考中又发挥失常。
在等待高考录取的日子里,他焦虑、愧疚、失望,眼神中透露出自责和不甘,令人心疼。终于有一天,他坚定地对我说:爸爸,请你相信我,我要复读,我一定能考上理想大学。暑期,他迎着别人异样的目光走进了复读班。在复读班读了二十多天后,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校录取通知书姗姗来迟,打乱了她心中的平静。她满口拒绝,言称坚决不去。我和家人担心下次高考的心理压力,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千方百计动员她去,告诉她人要有自信,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女儿经不住大家的劝说, 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临行的前一夜,她流了一晚的泪。第二天报到时眼睛又红又肿。 带着郁闷和无奈,她进入了这所大学。我们非常担心她会一蹶不振,时常打电话,写信鼓励她。有一天,我接到她的来信:“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近来反复对自己这几年的学习进行了反思,主要原因是在于缺乏自信心和学习方法不正确,痛定思痛,我会把握好自己,会振作起来,我改变不了环境,但我会适应环境,我一定努力让大家刮目相看。”女儿的变化令我们十分高兴。从此,校园内,经常会看到一个背着书包匆匆走进教室和图书馆的女孩身影。冬去春来,勤奋终于得到了回报。女儿每个学期都拿到奖学金,四、六级英语顺利通过。今年她成了一名优秀的大学毕业生,取得了学士学位。看着她身穿学士服、头戴学士帽的毕业照,我们十分欣慰。
眼看女儿出落得亭亭楚楚,成为众目的聚焦。女儿也一直苦心追求艺术,却无大发展。我和妻天生不会趋奉,不善钻营,女儿毫无保留地承袭了。尽管多次业余学习成绩居前,但世事复杂,单凭对艺术一腔痴情很难如愿。但她并不灰心,终于等来了机会——首届“江西小姐”大赛。她以敏捷的思维,流利的口才,厚实的功力,一展外在美与内在美统一的风采,拿得亚军,名气一下大了。我那次提着她的行李送她首次独出远门,深深体味了女儿成人以来很少外露的父女依恋之情,尤其是在女儿听说我送她后病了,从上海天天打电话问候时,我写了小文《女儿,走向成熟》。然而,当我乐滋滋品咂其中深味时,心间突生一种时不再来的失落,不久,更大的与女儿离别的痛楚永远伴随我,女儿的婚期一天天逼近,父母终于到了交班的时候。 交班,交出了责任,也交出了女儿对父母的依恋,交出了父母对女儿的拥有。女儿再也不能像幼时那样以歌伴我远行了,再也没有离别时对父母执著的眷恋了,女儿对父母的专心被分走了,这是必须正视的现实。这个现实击碎了父母二十多年的希冀,击碎了女儿呱呱坠地时父母心中那个无论快乐忧愁都永远属于自己的梦幻,击碎了那个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完整的家的概念,击碎了父母翅翼下为女儿筑就的挡风遮雨的窝巢。而这个现实是女儿选择的,是女儿义无反顾充满憧憬热烈企盼的,是女儿完整的人生道路所必由的,也是女儿在生命本质上真正成熟的标志。
交班,交出了父女间不像父女的嬉戏打闹的童真,交出了疼爱时百般呵护,恼怒时任意倾发的无忌和率直,交出了父母与女儿数十年的亲昵和赤诚。从此,彬彬有礼的问候,客客气气地往来,将在另一人的参与下成为与女儿相处的主要形式。
交班,把一个如花似玉,纯洁无暇的掌上明珠交给了别人。她能像我们那样爱护她、牵挂她、理解她吗?女儿能像在爸妈身边那样永远畅快吗?多少次,我满怀敌意地设想一个个觊觎女儿的“敌人”,甚至梦见一大汉向女儿逼近,竟狂呼怒喝,惊醒了熟睡的妻女,任她们刨根问底,我都闭口不谈。妻说:好怪,你几十年没有这样在梦中叫过。如今,终于有一个人成为我心中描绘的各种假想敌的具象了,我面临多年来最惧怕的时刻。我并非不知女儿的幸福对她对父母同样重要,我也钦佩狄更斯笔下的马奈特医生为女儿的选择所付出的巨大牺牲,此类意念不止一次在我心头驻留,却又轻易地被那痛彻肺腑的父女离情驱走。
我就这样苦思冥想着,整夜瞪着黑白模糊的屋顶。看着女儿在幸福的构想中深深沉浸。妻子忙前忙后无暇多顾,亲家兴高采烈,满面春风,小女儿对我的“表现”投来疑惑的目光,一种无处诉说的孤独猛攫住我,我无力回天,至少暂时得不到理解,最好咬住嘴唇,静静地让女儿从身边离去,在归属意义上永远地离去。
女儿结婚前一天,我无精打采地进了浴池,洗完后神不守舍地走出来,竟一闪身掉进一个无盖的污水井。从来走路小心的我,又是平生第一次陷入这样狼狈的境地。我双脚同时立住,惊慌间抬起头,顶上是个圆圆的井口。远处的人疾步跑来,一骑车女士慌忙下车伸手给我,我忘记疼痛拖泥带水爬上来。就在这时,家中打开化妆包的女儿取出一盒棉球棒,哗一声全散在地,她说,出啥事了?!不一会,报信人叩响了家门。女儿见了我说:“爸,那是心灵感应。”
就这样,做父亲的我,若无其事地挪动着挺刮的衣裤里血痕缕缕的双臂和青肿的大腿,在晕头转向的忙乱中,在亲朋异口同声的祝贺中,心事重重又强颜欢笑地迎来了女儿的婚日。骤起的鞭炮声夺魂摄魄,迎亲车队神气地停在大院,迎亲队伍攻克堡垒般一道道冲进家门,双方的嬉闹掀起一阵阵高潮,窄小的家中挤满了男女老少。我退移到阳台上,对一切视若罔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女儿要走了。摄像机下,众人簇拥着女儿女婿向父母鞠躬,坐在一旁的妻突然泪水迸涌,女儿的泪也在姣美的脸上流淌。我拼命抑止了眼内即将越堤之潮,却出现了在重要关头惯有的周身震颤,与那年站在弥留的母亲病床前一模一样的周身震颤。
女儿走了,剩下小女、妻和我,从来狭小的家突然空空荡荡。夜里下起雨来,哗哗地冲走了6月的暑热。伤疼,越睡不着便越疼。天刚亮,静躺一旁的妻突然开了口:“我越想越后怕,那井口只那点大,又是铁沿子,你要磕碰到哪可咋得了?”我也暗忖:就那么直端端地落下去,只一点皮肉擦伤,怪不怪?便又想起女儿关于心灵感应的话。今后,怕要更多地借助这种“感应”来与女儿交流了,这不也是一种父女情的表现方式吗?
[作者简介]:尹小平,笔名闲云野鹤,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井冈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华文学》《林业生态》《河南文学》签约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井冈流韵》《行旅井冈山》《民间风俗》随笔《民间礼仪大全》、小说《袁文才传奇》以及《井冈山斗争故事》《客家山歌》《客家民俗》等8部,《井冈读山》获得第三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散文一等奖、《江西坳古道》获得全国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等奖,《守望故土》获得“华成杯”全国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征文一等奖、《长歌当哭》获得“三亚杯”中国散文网文学大赛金奖等,作品入选《世界文化名人大辞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