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山寻访百年左公柳
作者:苏延清
时光浩渺,总有些念想如星辰般遥远而明亮,深烙心底。寻访青岚山巅那株百年左公柳,便是萦绕心头十余载的夙愿。它似一首悠扬老歌,常在耳畔低回,牵动着不息的向往。
2024年11月7日,立冬时节。我与朋友相约,驾车驶出定西城东,沿青岚山蜿蜒曲折的公路缓缓而上。初冬的陇中风和日丽,山峦起伏,点点菊色点缀其间,为苍茫的黄土高原晕染上一抹绚烂的亮色。一路风光,令人心旷神怡。
首访大坪精神纪念馆。馆中陈列的文物与图片,瞬间将我们的记忆拉回那段战天斗地的峥嵘岁月。泛黄影像里,大坪人民挥舞锄锹、于艰苦中拼搏的身影犹在眼前。那不屈的奋斗之魂,灼灼可感,令人震撼。随后漫步于青岚田园综合体,初冬的黄土高原铺展诗意画卷:广袤田野沐着阳光,远山与蓝天相映,天地宁谧如泉,沁人心脾。
原计划行程尾声拜谒心念已久的左公柳,奈何天公不作美。寻访途中,天色骤暗,灰幕低垂。几番寻路徘徊,终未得见尊容,只得满心遗憾,踏暮而归。
然而,那未曾谋面的古柳,反如神秘烙印,在心底扎得更深,召唤愈烈。
前些时日,适逢端午插柳前夕,我主持的《西岩茶座》微刊收到王军先生《梯田纹路中的古柳年轮》来稿。展读图文,那古朴虬劲的树干、斑驳如刻的树皮,仿佛穿透屏幕诉说着百年沧桑。我虔诚将此文安排在端午清晨刊发。发文不及半日,阅读量飙升,读者留言纷至沓来,反响热烈。亲临其境的渴望,瞬间如火焰般升腾。
端午翌日,恰逢“六一”假期,我们全家欣然前往定西青岚山田园综合体。孩子们笑语盈途,而我心中,除却天伦之乐,更涌动着即将面谒左公柳的激动。此行既为寻觅田园诗画,感受造化神工;亦想体验烟火烧烤,拾取生活闲趣。午后,驱车再寻青岚左公柳。顺着路旁指示牌前行,轿车转入左侧沙石小径,蜿蜒行进约千米。峰回路转间,那株历经风霜的百年左公柳,赫然静卧于山巅之上。
历经自然侵蚀与人为劫难,此株扎根于青岚山大坪村贾河湾梁头,栉风沐雨一百五十余载,幸存至今。资料显示,此树高15米,胸围2.5米,冠幅东西10米、南北15米,乃安定境内仅存的两株左公柳之一(另一株在称钩驿镇川坪村)。它宛如沧桑的历史证人,孤独而坚定地守望时光长河。我快步上前,驻足其旁,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树皮上道道深壑,皆是岁月刻下的皱纹,无声诉说着无尽悲欢。那粗糙躯干,仿佛拓印着时光的掌痕。
恰逢端午佳节,当地人素有祈福纳祥的传统习俗。我留意到,近年新栽的柳树上,挽系着数条五彩斑斓的绸缎被面,当地人称之为“挂红”。微风轻拂,绸缎随风飘动,似灵动的仙子在枝头舞动。树下,香灰余烬层层堆积,隐隐还有青烟袅袅升腾,带着未散的余热。这景象,宛如时光长河中晕染开的一滴墨点,静静记录着人们对“绿衣使者”的虔诚祭奠。
他们或许未曾深入探寻左公究竟是何等人物,但面对在这参天古木庇佑下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的绿色,心中满是敬畏。香火明灭闪烁,缕缕青烟如梦似幻地飘散开来,他们向着这沉默的沧桑岁月深深躬身,将心底对平安顺遂、五谷丰登的美好祈望,都寄托在了这一缕缕青烟之中。
据史书记载,左公柳乃晚清重臣左宗棠西进收复新疆时,心系社稷,深谙固边安民之道,命麾下湘军将士沿途所植。自清同治十年(1871年)始,至光绪四年(1878年)止,整整八年,左公与将士们沿六百里征途(自陕西长武至甘肃会宁),种下三十七万株希望的树苗;据光绪六年左宗棠在《防营承修各工程请敕部备案折》中提到“安定属境……种树十万六千馀株”。曾追随左宗棠西征的老部下和同乡、晚清重臣杨昌浚写下“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豪语,刻画了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棵棵新柳如忠诚卫士,扎根西北,为荒原注入生机。
谁曾料想,一度丰茂的“左公柳”,在左宗棠离任后的三十年间,几被砍伐殆尽,化为灶中薪柴或他用,亦或是西北不易栽柳,数年之间,即有枯死者。这不仅是绿荫的消逝,更是一段壮阔历史的湮灭。民国三年(1914年)刊印的《新疆旅行记》就提到陇中地方“土厚无石,年久爲雨水冲刷,槎枒破碎,畸零峭削,无奇不有。平凉以西,左公柳夹道,断续拳曲瘠薄,不如青白柳之条达肥美,或西来土性宜杨,不宜柳欤。”
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甘肃省建设厅在呈报甘肃省政府的文件中,就无不感慨的提到“思其种树之困难,保护之不易,以身殉树者尝数千人,前人之毅力如此者。徒以近数年来,兵灾匪祸,保育无术,今地方秩序,虽已恢复,而一二奸民仍多破坏,兴言于此,殊感惋痛,职厅负振兴林业之责,对于先哲遗泽,自应设法保护,以振林政。”遂该厅拟定甘肃驿旧道两旁左公柳保护办法五条,呈文省政府公布实行,严令各县负责切实保护左公柳林。
从现有资料看,虽政府饬令各县保护左公柳,但效果甚微,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8月5日《甘肃民国日报》第四版记载了时任定西县长方达观顷呈甘肃省建设厅的报告,提到在定西县东区四十里墩一带,道旁所有树木“系左文襄公西征时所植,历年已久,枯死者甚多。虽有明令保护森林,而此种枯树,既乏滋长之生机,似无保护之必要,长此抛弃,诚属可惜,兹请准予砍伐,以做本县学校建筑校舍之用。”从定西县长恳请砍伐“枯树”建校舍的呈文中来看,说明其时定西所剩左公柳也寥寥而已。
另因修西兰公路,所砍伐左公柳亦甚多,据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12月21日《甘肃民国日报》报道“西兰公路年内难竣工……界石铺静宁段左公柳被砍伐”。次年6月3日《甘肃民国日报》再次报道“修筑西兰公路,左公柳得通融砍伐……”“以各县修筑公路,对于沿途左公柳之砍伐,势有难以避免之处。”
于此同年,甘肃省政府民政厅再次下令各县保护左公柳,提到“查本省境内自东至西,大道两旁之左公柳。为先哲甘棠□阴,沿途各□长,亟应力加保护,严禁砍伐”,并拟定办法七项,布告周知,切实保护。二月,《西北新闻日报》载:“省府前令各县切实保护境内左公柳。定西县政府奉令后。即派员详细调查确数,不论大小均编号数,并饬乡民妥加保护云。”文献寥寥,足见保护之难与存世之稀。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中央训练团政治教官陈赓雅在其《陇游记·左公柳》一文提到“行至泾川见夹道柳阴,绵延不绝……故名左公柳,沿途墩房,有立榜禁者曰‘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凤,千里一碧;勿踱勿伐,左侯所植’,可见其感人之深。”同年,自署燕人谒魏作《左公柳》绝句一首“年年春色属垂杨(杨万里),征马萧萧立路旁(郝经)。树木犹为人爱惜(杜甫),无人敢伐召公棠。”可见该时,在政府政令之下,左公柳之保护亦见成色。
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坪社员兴修梯田,就近取土,不幸截断了古柳维系生命的根脉。它孤立山巅,失去大地滋养,在孤绝中顽强挣扎几十年。
然而,命运对这饱经风霜的老者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2019年初夏,一道猝不及防的霹雳撕裂长空,如天之怒剑,直劈古柳。它轰然倾卧山巅,生命戛然而止。那残缺躯干,是无言的呐喊,诉说着生命的顽强与轮回的苍凉。我静立残躯旁,俯瞰脚下层叠染翠的梯田。这壮阔画卷自山脚绵延至峰顶,线条如刻。恍惚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坪人战天斗地、重整山河的豪迈场景历历在目。彼时,无先进机械,缺优渥物资,唯凭血肉之躯与磐石之志,硬是在这片曾被断言“不具人类生存条件”的苦瘠之地,一锹一镐,开垦出希望的原野。
所幸今日,原址新植的幼苗已亭亭玉立,高达五米,新绿盎然。这郁郁生机,恍若百年前不屈魂灵的涅槃重生,昭示着生命在废墟中崛起的磅礴伟力。
古丝绸之路上绵延的绿意长廊,早已湮没于历史烟云。青岚山此株左公柳残躯,它虽遭雷霆重创,主干摧折,却如时光老人遗落的一枚书签,夹在泛黄的地方志页间,于风雨飘摇中坚守着某种执念,默默昭示过往。
这株左公柳,早已超脱草木之躯,化作一座精神的丰碑,烛照一代代大坪人。在它的感召下,数十万安定人民怀抱磐石之志,以不屈之魂,奋力驱散家乡的贫困阴霾。他们传承大坪精神,勇立潮头,决胜脱贫战场。它见证了大坪人改天换地的豪情,更亲历了这片土地从赤贫荒凉走向富庶小康的艰辛蜕变与辉煌飞跃。
百年左公柳,其顽强的生命意志,如同一种无形的伟力,赋予大坪精神在新时代的深刻内蕴。它昭示我们:纵有千难万险,只要信念如磐、精神不屈,必能在时光长河中,铭刻下属于自己的不朽印记。立于古柳之畔,历史的回声在风中回荡,先辈的精神力量穿透岁月。我知道,这棵左公柳将永远矗立于心,成为前行路上的灯塔。
依依惜别之际,李耀宗先生的《咏青岚山左公柳》在耳畔回旋:“沧桑阅尽左公柳/傲立山头数百年/老了容颜风采酷/修禅悟道早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