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得纸梦见月明
文/万毅
【编者按】这篇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段关于文化传承的动人故事,在传统技艺与现代思维的碰撞中,展现出文化守望者的精神传承与时代思考。故事以“古籍修复”为切入点,将《东京梦华录》《本草纲目》等古籍作为文化载体,通过上官默然与张小雅的修复工作,具象化呈现“守护文化碎片”的使命。纸张的虫蛀、霉变与修复过程,隐喻着文化遗产在时光中的脆弱性,以及人为守护的必要性。上官默然代表坚守传统的匠人精神,其“延缓死亡”的修复理念与固执态度,折射出老派手艺人对技艺纯粹性的执念;而张小雅引入的冷冻干燥法、数字记录等现代技术,则象征着文化传承需与时俱进。暴雨中抢救古籍的情节,成为两者观念破冰的转折点,最终达成“传统方法为基,现代技术为翼”的共识,呼应“文化传承需要守望与创新并存”的主题。总之,这篇小说以“古籍修复”为缩影,讲述的不仅是一门技艺的传承,更是文化精神在代际间的延续。上官默然与张小雅的故事证明:真正的文化守望者,既要像“守夜人”般用双手呵护传统的火种,也要如“拓荒者”般以开放姿态迎接时代的光芒——唯有如此,文化的“故事”才能在时光中生生不息。【编辑:纪昀清】
张小雅第一次见到上官默然,是在长安城西市的古玩市场。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周六下午,空气中弥漫着即将下雨的潮湿气息。张小雅原本只是来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寻找一些关于宋代印刷术的资料,却在市场最偏僻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摊。
摊位上没有花哨的招牌,只有一块褪色的蓝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书籍和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摊主是个约莫六十多岁的男人,戴着老式圆框眼镜,正低头用一把细如发丝的小刷子轻轻拂拭一本残破的书页。
张小雅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她学的是历史专业,对古籍有着天然的亲近感。那本书看起来已经非常脆弱,纸张泛黄卷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出现了裂纹。但男人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本旧书,而是某种珍贵的生命。
“这是……在修复吗?”张小雅忍不住问道。
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专注。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手中的工作完成到一个小段落,才缓缓放下工具。
“《东京梦华录》,南宋刻本,只剩半卷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张小雅无法形容的沧桑感,“虫蛀、水渍、霉变,能有的损伤它都有了。”
张小雅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观察那本古籍。即使在破损状态下,书页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墨色沉着,版式疏朗,透着宋代印刷特有的韵味。
“我能看看吗?”她问道,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冒昧,“我是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男人审视了她几秒钟,然后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手一定要洗干净。”
张小雅连忙从包里拿出湿巾擦了擦手,然后屏住呼吸,接过男人递来的白手套戴上。当她触碰到那本书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通过这脆弱的纸张,她与八百年前的古人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您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她轻声问。
“祖上传下来的。”男人简短地回答,“我复姓上官,名默然。做古籍修复四十年了。”
“我叫张小雅,大四学生,学历史的。”她自我介绍道,目光却无法从那本书上移开,“这太神奇了……我是说,您能让这些濒临消失的书籍重获新生。”
上官默然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表情:“不是重获新生,是延缓死亡。纸张终究会消亡,我们能做的只是让这一天来得晚一些。”
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市场的塑料顶棚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周围的摊主纷纷开始收摊,但上官默然却似乎不急于离开。
“您收徒弟吗?”张小雅突然问道,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个冲动的决定。
上官默然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你为什么想学这个?枯燥、费时,还不赚钱。”
“因为……”张小雅思索了片刻,“因为我觉得每一本古籍都承载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事。如果没人守护它们,这些故事就会永远消失。就像……就像文化的守望者。”
上官默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张小雅读不懂的情绪。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张小雅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下周六,早上八点,东举院巷22号。”最终上官默然说道,他递给她一张泛黄的名片,“不要迟到。”
当张小雅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那栋老旧的二层小楼时,她才明白上官默然为什么强调不要迟到——东举院巷位于城市最老的城区,狭窄的巷子两旁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常春藤。22号的门牌已经锈迹斑斑,但门把手却被磨得锃亮,显然经常有人使用。
张小雅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上官默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领口和袖口都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张小雅进门。
室内的景象让张小雅屏住了呼吸——整个一楼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工作室,沿墙摆放着数十个特制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古籍和修复工具。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面铺着白色的无酸纸,几本正在修复的书籍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不同的区域。阳光从朝南的大窗户斜射进来,给整个空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这是……”张小雅转了一圈,惊叹道。
“我的工作室,也是家。”上官默然简短地说,“四十年来修复的每一本书都在这里。”
他指向一个特别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几十本装帧精美的书籍:“那些是已经完成修复的,可以供学者研究使用。其他的,”他指了指工作台上和周围书架上的书籍,“还在等待修复,或者修复到一半。”
张小雅走近玻璃柜,看到每本书旁边都有一张小卡片,记录着书名、年代、修复时间和修复过程中的发现。有些卡片上的字迹已经褪色,显然是很久以前写的。
“今天开始,你先从最简单的学起。”上官默然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和质地的纸片,“古籍修复的第一步,是了解纸张。”
接下来的三个月,张小雅每周六都会准时出现在上官默然的工作室。最开始,她的工作仅仅是分类纸张——辨别不同朝代、不同产地的纸张特性,学习如何匹配古籍原有的纸张进行修补。这项工作极其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敏锐的观察力。
“明代嘉靖年间的纸张纤维较粗,表面有细小的帘纹;万历年间则细腻许多,加入了更多的桑皮……”张小雅一边分类一边喃喃自语,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显微镜而发酸。
上官默然很少表扬她,但也不批评,只是在她犯错时指出问题所在。渐渐地,张小雅发现自己能够仅凭触感和肉眼观察就辨别出大部分常见古籍用纸的年代和产地。
一个雨天的下午,上官默然终于让张小雅接触第一本真正的古籍——一本清代的地方志,边缘有轻微虫蛀。
“记住,修复的第一原则是最小干预。”上官默然站在张小雅身后指导,“我们不是要让书看起来像新的一样,而是稳定它的现状,阻止进一步恶化。”
张小雅的手微微发抖,当她用特制的糨糊和几乎透明的修复纸小心翼翼地填补一个虫洞时,她能感觉到上官默然的目光如芒在背。
“小雅,手要稳,呼吸要均匀。”上官默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象你手中的不是纸,而是一片蝴蝶的翅膀。”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小雅的技术逐渐提高。她开始处理更复杂的修复工作:分离粘连的书页、去除酸性物质导致的黄斑、修补撕裂……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极大的专注力和精细的手工操作。有时为了修复一页纸,她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
与此同时,张小雅也逐渐了解了上官默然这个人。他寡言少语,生活简朴到近乎苛刻,但对古籍却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他的工作室从不对外开放,只有少数几个大学和博物馆等研究机构的学者知道这个地方,偶尔会送来需要修复的珍贵文献。
“上官老师,您为什么不收更多的徒弟呢?“有一天张雅雨忍不住问,”这么多珍贵的古籍,仅靠一个人……”
上官默然正在用特制的竹刀轻轻刮除一页宋版书上的霉斑,头也不抬地回答:“三十年前收过三个。一个嫌太枯燥转行了,一个去了国外,最后一个……“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这行没前途,改做古董买卖了,专门倒卖珍本。”
张小雅听出了上官默然话中的苦涩,没有再问下去。
随着学习的深入,张小雅开始尝试一些创新方法。她在学校的图书馆找到了一些国外古籍修复的论文,发现有些机构开始使用科学手段辅助修复工作,比如用特殊光谱分析墨水成分,用数字技术模拟缺失的文字等。
“上官老师,我在想……”一天,张小雅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一些现代技术来辅助修复工作?比如用显微镜相机记录修复过程,或者用计算机分析纸张纤维……”
上官默然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古籍修复是门手艺,不是科学实验。几百年来,我们的前辈用双手和传统方法保存了这些文化遗产。我不认为还需要改变什么。”
“但科技可以帮助我们更精确地……”张小雅还想争辩。
“如果你那么喜欢高科技,大可以去研究电子书。”上官默然冷冷地打断她,“我这里只讲传统方法。”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执。接下来的几周,工作室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张小雅继续她的修复工作,但不再提起任何关于现代科技的话题。然而私下里,她开始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建立数据库,记录每一本她经手过的古籍的详细信息,包括纸张类型、损坏情况、修复方法等。
冲突在一个暴雨的周末午后达到了顶点。那天是周六,上官默然一早出门去博物馆鉴定一批新出土的竹简,张小雅独自在工作室为一本明代的医书做修复。窗外乌云密布,她正犹豫是否该提前收拾,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老房子的瓦片上发出密集的敲打声。
张小雅起身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就在这时,屋顶传来一声不祥的“咔嚓”声,接着是水流哗啦的声响——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在暴雨中漏水了,而且漏水的正上方就是存放待修复古籍的区域。
张小雅立刻扔下手中的工具冲过去抢救那些珍贵的书籍。雨水已经浸湿了几个纸箱,她手忙脚乱地转移书籍,同时掏出手机给上官默然打去电话。
“上官老师,工作室漏雨了!《本草纲目》那几箱正在漏水的位置!”她在电话里几乎喊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上官默然急促的呼吸声:“我马上回来!先用防水布盖住书架,把浸水的书页平铺在吸水纸上,不要揉搓!“
二十分钟后,浑身湿透的上官默然冲进工作室,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眼镜上布满水珠。他顾不上擦拭,立刻投入抢救工作。两人默契地配合,将受损的书籍转移到安全区域,然后用吸水纸和风扇小心处理浸水的部分。
“上官老师,这本《本草纲目》的插图页被水浸湿了!”张小雅焦急地说,捧着几页正在晕染的纸张。
上官默然迅速检查了损坏情况,脸色凝重:“墨色在扩散,必须立刻处理。”
传统的吸水方法太慢,张小雅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我读过一篇论文,提到用冷冻干燥法可以紧急抢救水浸纸质文物!我们学校实验室有这种设备!”
上官默然皱起眉头,但看着越来越模糊的插图,他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
张小雅立刻打电话联系了学校文物保护实验室的老师。在对方的指导下,他们小心地将湿页放入特制的保鲜膜中,然后冒雨赶往学校。
经过一个下午的紧急处理,珍贵的插图页终于保住了。当实验室的老师将已经稳定下来的书页交还给上官默然时,这位一向严肃的老人眼中闪烁着泪光。
“谢谢。”上官默然对实验室的老师说,然后转向张小雅,“还有你。”
回工作室的路上,上官默然和张小雅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走进工作室,看到那些被抢救下来的古籍安然无恙地躺在干燥的环境中,他们才长舒一口气。
“小雅,我太固执了。”上官默然突然说,声音低沉,“这些年,我一直认为只有传统方法才是正道。但今天……如果没有你的知识和学校的设备,那几页珍贵的插图就永远消失了。”
张小雅没想到会听到上官默然说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我父亲是民国时期的古籍收藏家。”上官默然继续道,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老照片上,“他临终前把这间工作室和所有藏书交给我,要我‘守护这些文化的碎片’。几十年来,我从未违背过他的嘱托,但也从未想过改变他的方法。”
上官默然转向张小雅:“小雅,你是对的。守护文化不仅需要坚持传统,也需要拥抱变化。这些古籍承载的是古人的智慧,而我们……我们这些守望者的责任是确保这些智慧能够传递给未来。”
张小雅感到眼眶湿润:“上官老师……”
“从明天开始,”上官默然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但多了一丝温和,“你来教我你学的那些现代技术。我们一起来探索如何将新旧方法结合得更好。”
雨过天晴,第一缕晨光透过工作室的窗户洒进来,照在那些历经沧桑却依然保存完好的古籍上。张小雅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走进那个西市古玩市场的小摊,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艰难的道路。
每一本古籍都是一个未说完的故事,而张小雅,她和上官默然一样,成为了这些故事的守护者和讲述者。文化正是在这样的守望与传承中,得以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万毅,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触摸文化,开拓视野,文学的芳草地上,追求诗意的远方,编织七彩的梦境,打造新境界,收获不一样的人生。已在《西安晚报》《陕西农村报》《焦作日报》《金鄠邑》以及相关平台发表各类题材作品千余篇,并有文集《浅墨飞花》上、下册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