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佛
文图/邹冰
百千家似围棋局,
十二街如种菜畦。
登观音台望城【唐】白居易
那次去香积寺,本来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长安城南郭杜镇的香积寺村,却迎来大唐左丞王维。于是,在大唐诗歌的天空里就有一首流传千年的古诗。
过香积寺
唐·王维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今年夏初,我一人独步香积寺村,这是西安城南很平凡的一个村子。王维诗歌里鼎鼎大名的香积寺坐落村口橘河旁边。我站在寺前,不免有点失望,是啊,古寺在,王维却不在。景色千年也更迭,现如今已非王维所描写的那个数里入云峰,抬头可以看见终南山的景观了,目光所及,全被高楼大厦遮挡。坐在寺庙前和村民交谈,在村民的眼里,香积寺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古寺而已。在村里瞭望,根本看不见云雾缭绕的终南山,却遇见肩扛锄头熙熙攘攘出门干农活的村民。我在冷清的寺庙闲转,听不见“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的那个诗画意境。
一老者清瘦矍铄,看来是有学问之人,他和我立在寺前说话,一开口便让我吃惊。
老者说,王维40岁那一年,身心疲惫也许是触景生情,在香积寺远眺终南山,那时候房屋低矮,视野开阔。你想么,安静的寺庙,僧众稀少,王维一颗归隐山林之心怦然萌动。
老者问我从何而来?
我说:从辋川慕名而来。
老者笑言,你从结果来找因果,要了解王维应该从香积寺开始。
王维十五岁以诗《少年行》“纵死犹闻侠骨香”,“新丰美酒斗十千”投石问路,西渡黄河,满腔抱负而来。比他小一岁的李白某年后,也同样以《少年行》来到长安城。李白的《少年行》和王维的何其相像,可以看出两人抱负一样,却走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开元七年二十一岁的王维结交张九皋,由岐王引荐给玉真公主,盛装出席酒局,席间吟诗诵唱,他的人生才得以转机。他二十三岁考取状元,一脚踏进大唐官场,进入纸醉金迷的官宦生活。
明代王衡《郁轮袍》以杂曲揶揄王维见风使舵的个性,诟病他为求名利低头弯腰有失文人风骨。坊间人却不这样认为:从小地方来长安的王维,独有才学他不能改变官场陈习陋规。后世的王衡他们难道不知道吗?
王维入朝为官了了心愿,做人谨小慎微,在大唐由盛转衰的官场,他一要为官理政,二要偿还士大夫的举荐人情,才有因伶人舞黄狮犯大忌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的屈辱经历。历史上有名的安史之乱,他被叛军捕获,被迫做了伪官,这让他感叹不能自残以谢大唐,也是他人生落寞的开始。
坊间人说,在大唐盛世开放的社会,那个王维非常另类,是一个活得最没情趣的人。他少年丧父,要立鸿鹄之志为江山社稷,还要肩负抚养弟妹的责任。他而立之年失子丧妻,在大唐那样风流奢靡宽松的道德环境下,身居高位的他终生未娶,自律的让人瞠目结舌。
与一老人交谈,他说:如此严谨的一个人,从四十岁时开始向佛,或许是对勾心斗角的官场感到厌倦,另一方面却又恋栈怀禄,不能决然离去,于是随俗浮沉,长期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可见他心不甘,情不愿。
王维为官在朝与李白时间上有交集,同是玉真公主的座上宾,却未曾见与李白交往的诗歌。
我猜测:李白和王维都是大唐玉真公主座上宾,两人不相往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互相不喜欢。诗人王维身上没有李白的浪漫潇洒与狂放之气,也没有杜甫的执着与执拗之志,却独有民间的真实与真情。朋友说,王维在两个山一样的诗人面前,似乎更接地气,像极了正常人类,而李白、杜甫却非人类。
与其说王维四十岁过香积寺,坦露向佛的心思,四十五岁开始在蓝田秦岭山麓购得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别业加以修缮,也许真的与厌倦世俗的官场有关。但是他却又半官半隐,退又不退,或许是一个姿态,他对大唐社会抱有些许希望,因此,空有一身才学的他不能像李白那样“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侠义与洒脱。
郭杜镇香积寺村村民说,不管怎样,王维那一趟香积寺没有白来,他悟出人生道理,也不枉来此地一趟。
坊间有言:大唐社稷的这条大船四处漏水,也让王维空有抱负,最后半推半就,开始一心向佛。一首《终南别业》可以看出王维一心向佛的坚定决心: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我站在香积寺前远望秦岭,和站在辋川望秦岭感觉不一样,在初夏的雨后,脑袋里蹦出一首王维的诗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在秦岭望山,诗里有话要说,心静如水,王维在香积寺望山,诗里有话未点透,他心乱如麻。难怪南宋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称《山居秋暝》: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
王维去香积寺得一首诗,千年之后,却得村民对他如此之评价:俗称诗、书、画三绝的王维,加爵官位到一个很高的地位,在李白、杜甫两位神一样存在的大诗人中显得落寞,但是王维却是生活中的一个村里人。
上元二年(761年),自知时日不多的王维,捐赠别业给皇帝做寺院,散尽所聚财物才彻底解脱。他作书向亲友辞别,举荐其弟雍州任职,一切安顿之后便安然谢世。
那首《过香积寺》里的一句“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也许是王维一生的伏笔。
笔者从香积寺归来,复去辋川寻找王维墓,满山红叶,空山不见一人,空山不见“坟”。听人说,王维的坟墓在西安市蓝田县向阳公司工厂车间地下,那个车间已经废弃,空荡荡的厂房之下葬着大唐诗佛王维。
夜里做梦,梦里回大唐。半夜惊醒,一声叹息,想那王维一个佛字怎能了了。
作者简介
邹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延河》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出版散文集《特色》《雁塔物语》曾获中华散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