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天安
上
时方腊月,秦川隆冬。
黑色车头,暴躁地甩起红色的轮子,在原地空转了十多圈,急得火星子都冒出来了,后边的车厢才慢慢地动起来。
列车甩过道岔,驶过一九六五年四九第二天的黄昏,沿陇海线一路向东,不一会,就离开了西安。
夜色深沉,车窗像一张黑色胶片,默默地记录着父亲被押解下乡的点滴,脸朝后的三人座,父亲夹中间,左手被手铐铐在支撑茶几的立柱上。
再见了,西安;再见了,那个放下拉煤板车,就从口袋里给我掏糖的安婶。再见了,我爬上窗台,从父亲刚发的工资中抽了一张5元新钞,那个从我手中接过钱,只给了我5个荸荠的挑担老头;再见了,忘不了,我钉子扎进脚心,咬牙拔出来,捏起沙子摁进血窟窿,拄着棍子蹦达到诊所,再被医生一粒一粒的捏出来的政法学院工地。再见了,那些把叫花子引到我家,抓起锅里的铲子,爽快地递过去,豪爽地告诉人家随便盛的小伙伴们。
政府削减人口,全家下放,我们榜上有名。约谈,拒绝,写材料上访,几个月一连串的折腾,父亲重度疲劳,他已经失去了打呼噜的能力,心火很重,嘴唇裂缝里渗出来的血,不一会儿就干得发亮,母亲从瓶子里搲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酸咸的汁水,在舌尖上滋生出难以言状的苦。我们要去的地方有父亲母亲的方言,有白毛风光顾的盐碱地,听说那里厚厚的积雪下深埋着人畜共食的烂萝卜。
夜色渗透车窗,像灵堂的幕布,冷兮兮,阴森森的,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野兽撕咬猎物。
车到郑州,需要中转,待车厢的人全部下完,父亲像牲口一样被警察牵着走出车门。由于心情焦躁,不停的扯拽,父亲右手腕出现了一圈血色泡泡,深红色的立柱上留下一道道铐环划痕,铐环与立柱的每一次撞击,都是父亲的不服气,手铐钥匙像一把匕首,在父亲母亲的心上,开凿出一道道沟壑,悲伤,汇流成河呀。
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的手铐,是从空军后勤部板车运输队向火车站押解的途中被戴上的,在经过一个叫吴家坟的村子时,他借故小便时,试图逃脱。
母亲,奶奶,大姐二姐,我和两个妹妹,坐在大解放敞篷的斗子里,在居委会黄主任的陪同下,从窑上村出发,逆着下班的人流,来到了检票口。
当父亲戴着手铐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母亲立刻明白了是咋回事,父亲曾告诉母亲,只要有机会,都要想方设法留下来,上访,为下放的事情讨个说法:削减城市人口,比例这么小,为啥偏偏是我们家?
过了检票口,一个高个的公安一挥手,父亲在前,母亲和大姐一左一右架起奶奶,穿过斜飞的雪花,走进了模糊的月台,奶奶裹小脚,行动缓慢,二姐和两个妹妹,我们4个走几步就停下来等等她们,等她们赶上了,我们就再往前走一截。
扁担、箩筐、包袱、篮子横七竖八,孩子要买盒饭遭妈妈白眼的哭声,喇叭里听不清内容的秦腔,依着靠背半睡半醒的几个男女,蓬松的头发下是脏兮兮的脸,他们抢占了所有人的风头,车厢一片混乱。
来到车厢中部,父亲愤怒的回头瞪了瞪那个肚子发福的警察,意在询问座位号,胖警察努了努嘴,对着一排三人座脸朝后中间的那个位置,示意父亲坐下,父亲的屁股还没占到座位,胖警察上前抓住父亲的手,咔嚓一声,一只铐环被打开,随即他弯下腰去,把父亲锁在了支撑茶几的立柱上。
警察烟瘾犯了,转身向车厢连接处走去,我贴着茶几蹲下来,外面的气温零下十几度,窗户下面的暖气片冰冷冰冷的,我一会儿摩擦摩擦父亲的膝盖,一会儿又搓搓他的手。
车轮碾压接缝的咔嚓声,无头无尾,没完没了,像是冤魂在道床上呻吟,在粗壮地车轴间缠绕,在强劲的弹簧里叫屈,四九的寒风像幽灵一样,使着最大的野劲,从连接处铲花钢板的错缝里钻进来,时不时地耍起野蛮,逮着门就会一通咣当,车厢里安静至极,没人理会车门,只有频繁往复的手推车,会不停的怼它,撞它,门很难关上,附近的人脑透了它。车厢里的人冻得缩成一团,守着没有暖气的暖气片,我的嘴唇抖个不停。
这是一列零担车,逢站就停,晚点加站外停车,把路上的时间拉得越来越长,铐环的链子就显得越来越短,父亲举止受限,只好用膝盖顶着膀子,尽管如此,一打瞌睡,手铐就连续作响,很是让人心烦。
父亲就这样挺着扛着,坚持着,腰左边酸了,手指抓一抓,右边痛了,就用肘头捣一捣。
车头喷着细细白色的烟雾,穿过天桥下一排幽蓝色的灯带,无力地停了下来。
派出所驱赶得太急,没能买上直达票,路上得中转。
郑州站,是父亲的伤心之地,是爷爷生命的终点。家乡发大水挨饿那阵子,爷爷从砀山到西安找我父亲,就是在这里转的车,当爷爷伸出饭盆,准备接受救助站的一勺玉米糊糊时,突然被两个便衣从背后给钳住,容不得解释,连拉带推,爷爷被弄进了车站派出所的小黑屋,理由是捉“流窜”。地区4县打算盘比赛第2名,堂堂的县公粮管理处薄计员,经历了四任县长,一个安分守法爱面子的人,你说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说起爷爷,第一任县长还为他发过一个孝子特别奖呢。爷爷精打细算,节粮有功,年底了,县长让他去裁缝店量尺寸,准备奖励他一件皮袄,他回县长说,我娘还没穿上皮袄呢,我这当儿子的咋能先穿呢,闻听此言,县长哈哈大笑,笑完了,立马来了一句:这么孝敬,去,回家用车推上你娘,一块去量。后来,这件事在全县被传为佳话。一个县级名人,竟然被两个小喽啰当成了流窜,爷爷一气之下绝食了。后来,真相大白后,爷爷没去西安,回砀山后,心情日渐失落,最终不食而亡。
中转的过程,痛苦而漫长,前面12个半小时的行程,车上没有盒饭,车站也没有馍吃,我们一家九口,逃难似地接受了救助站的施舍,雪花穿过窗户的烂玻璃,快速融化在水磨石地面上。候车室东南角,两个铁皮桶,一个木片的,仨桶紧贴着油腻的水泥墙,一个把子超长的舀子,被拎来拎去,糊糊桶的旁边,是几摞搪瓷重度脱落的小花碗,说实在的,只是太饿了,到了饭点就勉强喝上几口,想着爷爷的经历,想着被下放的冤屈,没人能吃得下去。
候车室闹哄哄的,杂乱无序,父亲被手铐固定在一张荸荠色木条椅上,母亲带我们蜷缩在西南角一大片麦秸草垫上,这里聚集着数百名流浪者和身份不明的人,呼噜声叫骂声嬉闹声此起彼伏,脚臭味脑油味稀粥咸菜味时强时弱,羸弱的光线下,不时有蓬头垢面的叫花子,突然站起来,跳大神似地转上几圈,然后再脱下棉袄,狠命地掐虱子,咬虮子,从嘴角上蹭下来的血呢,有抹肋骨上的,有抹后脑勺的,还有的索性把手插进裤裆,借着挠痒痒涂在蛋皮上。
弹簧门吱吜吱吜,很少能消停一会儿,北风起劲嘶吼,喷砂式的雪米,吹着转弯的哨,势不可挡。大部分人坐起来伸懒腰的时候,雪小了下来,父亲迷迷糊糊中打了一个寒颤,抬起手想揉搓眼角分泌物时,挣响了手铐,惊醒了一旁的看护,看护立马转过身来转了转父亲的手腕,见没啥异常,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
中转直面严寒与饥饿,时长超20小时,我们老的老小的小,煎熬难耐,苦不堪言。下放不可避免,可父亲一直在抗拒。到了黄河心未死,撞上南墙不回头,坚毅是他的性格,倔强源于他的骨髓。
经历告诉父亲,苦难降临的时候,不能退缩认命,前两年家乡蝗灾,大姑家,大舅家,三姨家,还有邻居赵世桓的女儿,四家,一路逃荒,先后到西安投奔父亲。没找到父亲的那几天,他们走村串户,讨要吃的,个个面黄肌瘦,走路都得靠木棍,见屋就扶墙,赵世桓丈夫,一个七尺男儿,丢弃自尊,引路在前,卑躬献笑。
一天,他们在野外生火起灶,父亲路过,浓密的炊烟引起了父亲的注意,找到父亲的那一刻,彼此喜极而泣。那时候父亲在西安空军后勤部运输队当领班,所谓的运输队,就是人拉马车运送米面,一个人驾辕子,七八个人拉伴绳,卸下米面的马车,由父亲看管,母亲下班后,就带上扫床的笤帚,和父亲一起,将栏板上粘的和底缝里卡的,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面粉,逐辆清扫,少则一两斤,多则三四斤,每次都有收获。
老家来人高峰时,人数曾一度达到16口之多。大家居住分散,有的近,有的远,最远的在南边的窑上村,有五六里路,母亲下班回来来不及喘口气,撸袖子和面,连夜擀面条,一锅又一锅,直把两只挑水的大木桶给灌满,父亲便利索地挑起来,偷偷送往各家,无论是朗月,还是黢黑,只要家里有面,父母就不会闲着,父亲有文化,之前一直是公职人员,没干过啥重体力活,肩上的功夫就是那段时间练出来的。伴着扁担地节律颤动,不停上翘的㡌耳巴子,像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坚定着他的执着和担当。就这么说吧,来投奔父亲的这些人,说不上吃多好吃多饱,家里没有一人被饿死。
从苦难中解救出那么多的人,而今却被带上铐子,全家人被强制着走向水患无穷旱灾频发的原籍砀山,世道混浊哟,决不能让子女们回去扎下穷根,不会死心的,一定得上访!父亲走在月台上,望着长长的列车,想到爷爷在此遭受的冤屈,咬着牙暗暗发誓。
第3天黎明的时候,列车到达砀山,由于是突击下放,下放地点没来及确定,安置费暂时也没下拨,盖几间房?我们在哪上学?一堆问题一点着落都没有。押送父亲的公安抓住了我们的软肋,一下火车直接就把我们送到了县城东边的舅舅家,为了防止父亲爬火车重返西安,父亲直接被押送到县看守所。
西安那边运输队,父亲被除名了,吴家坟小寨派出所户口也迁出了,吴家坟租住的房子换了新主。
过渡期三个月的计划粮,两个月不到就吃光了,这么一大家人总不能啃舅舅吧,他虽然是生产队长,但也穷得够呛,两条裤腿的膝盖处都是加大型的补丁,舅妈是生产队会计,年年城关镇先进,一点油水都没有。断粮的那几天,饿得实在难受,我抓着母亲的襟角闹着要吃角子(错说成角头,大个的饺子),正巧路过的一个大男孩,顺手抓起倚着门框的镢头,利索地杵到我脸上说,吃吃吃!
又过了好久,下放地点定了,城东南十二里阚寨南村第二生产队,
东头西头,房屋间距,盖几间盖哪里,一番周折后房子盖好了,拨了三间瓦房的钱,父亲硬是坚持把瓦面换成了麦秸,从看守所放出来以后,他天天挑灯夜战,孜孜不倦,就干一件事,写信上访,压根就没打算常住。
父亲写的上访信
盖房的速度应该算得上是神速,因为管事的是母亲的姨表哥,南村二队生产队队长。
1965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早,新盖的房子土墙还没干透,我们只好暂居在大队部过道东侧十来个平方的耳房里。
下
次年春天,那场政治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新房,父亲时而被叫去写大字报,时而被邀去写标语。破四旧立四新横扫牛鬼蛇神,关帝庙镇改叫红旗公社,阚寨命名为利民大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批斗一波连着一波。
老天弄人哎,1971年夏天,厄运降临到了父亲的头上。
清晰地记得那是暑假的一个下午,太阳还老高呢,母亲让我去对面的供销社买盐,推开院门,我突然看到门旁碗口粗的洋槐树上,斜向贴着一幅米黄色的标语: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李兴华,这大白天的,不是梦吧,晃了晃脑袋,又看了一遍,突然脑袋嗡的一声引发了耳鸣,心扑通扑通的像打鼓,整个身子立马抖了起来,腿抖的特别厉害,颤颤巍巍的走过十字路口,我不敢再像往日那样抬着头走,此刻我最关注的是树,拐过十字路口向西,我便斜视了一下学校门口的那棵杨树,由于心里慌张,我只看清了标语上父亲的名字,过量的浆糊已将标语浸透,新鲜的笔画正在发毛,向前望去,粉红色的,米黄色的,白色的,顺墙的每一棵树上都贴着打倒父亲的标语。
供销社没开门,听说营业员王见勋前几天被公社民兵带走了,原因是打烊以后,见窗外无人,他便摘下主席像章,往抽屉里一丢,抽屉关的很猛,并自言自语的说了声,我关你禁闭,恰巧被窗外一个偷窥他的中年女人听到,这时我才意识到,父亲昨天被民兵叫去,说是到公社帮忙,才如梦初醒,父亲出大事了。
闷着头回到家里,见母亲蜷缩在床上,身体不停地抽搐,直觉告诉我,她已经先于我知道了父亲的事情。
炊烟在上空堆积的时候,南村一队的黄巧莲(外公把兄弟的儿媳,我叫妗子)走到我家门口,见街上无人,一个闪身拐了进来,她们队那天分甜瓜,她是来送瓜的,跨过门槛,钻进套间,坐上床沿,妗子十分焦急的拍了拍母亲:我才看到,老李姐,这是咋了,咋了啊?到底是咋了?天哪,这不越渴越给盐吃吗?你家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一个劳动力给他们薅起来了,真是造孽。老黄妗子干练,说话语速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老李姐,想开些哦,别老是窝在床上,这样孩子们也不好受。该烧汤了,快起来给孩子们弄点吃的。缺啥,叫孩子过去拿,家里事一大堆,我先走了。
老黄妗子前脚刚走,从公社开会回来的刘细糁,后脚就跟了进来,他对母亲说:“老李在公社还要蹲一段时间,明天起家里得给他送饭。”细糁是一个温和派,在踢派和保派的一次次的文斗加互殴硝烟中,他都坐山观虎,目光锐利,头脑一直清醒,他不想参与任何派别,但后来上面说中间派就是叛徒,没办法,再加上脱产干部的诱惑,最终,他选择了保派,半推半就地坐上了大队民兵营长的交椅。
天气闷热,棉花已经齐腰高,小改、二怀、大存、二皊数人灭虫小组,因为父亲的缺工,暂停了喷雾。挑水不像其他农活需要赶趟,几个人一商量,躲到树荫就可以休息,早上要等露水去了才下地,晚上露水来了就可收工,干的时间短,工分也不少,比较而言,自由度很高,父亲喜欢说笑讲故事,因而被姑娘们选中。
“跟你爸爸说一声,让他快点回来啊,这没人挑水,怎么打药?”给父亲送饭,路过毛庄后面的棉花地,几个大姑娘逮着我是嘻嘻哈哈,一通说笑,没事人一样,真是没拿我当外人。
公社蹲了13天,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父亲回到了村里。
说谎跟脸红没有关系,有人就是要让你下地狱,一场捏造父亲经历的批斗会, 在滋滋拉拉的气灯下激烈进行。
会场设在大队部原农中的扫盲教室,东墙根是一根排涝用的螺纹橡皮管,西墙则是三截一字式连接的洋槐树段,这两边都是给没带凳子的人准备的。
“你老婆说什么?鳖势王八挟,太阳总不能紧紧正南?快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姨表哥的那个又矮又矬的老婆,恼羞成怒,说完便飞起一脚,双膝跪地被倒绑着手的父亲,应声倒在了疙瘩噜秃的地上。
为防止社员情绪失控,让批判大会得以顺利进行,前台危襟正坐的工作组组长张儒堂,突然站起身来,连续咳嗽两声咽了一口痰后,将双臂前伸八字形摊平,扯着沙哑的嗓音,阴沉地说道:挖出李兴华,是我们红旗公社利民大队,阶级斗争的又一次胜利,这次的斗争才刚刚开始,请大家遵守会场秩序,嗯,一个一个发言,我们要动员全体的贫下中农,继续深挖他的历史劣迹,检举现在的罪行,我会把所有的控诉揭发,详细记录,认真总结,及时上报,我相信在公社革委会的坚强领导下,在大队工作组的努力下,在贫下中农的严密监督下,李兴华,这个漏网的阶级敌人,一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听说国共在砀山拉锯战那会,他先是在八路军那边当文化教员,后来又参加了国民党的三清团,也是干教员,我不知道三反五反那会儿他是怎么蒙混过关的,这种人咋也得定他个叛徒,要好好查查他手上有没有沾过人民的鲜血。”酒糟鼻子、满腮水紫豆的贫协小组长秦玉清,对父亲的经历那叫一个门清啊。
三反五反有多厉害,审查程序有多严格,全国人民都知道,唯有我们南村二队的秦玉清不清楚,他的一番发言,使得我父亲劣迹成谶,罪恶昭彰,十恶不赦。
卖酱油被他说成投机倒把,写上访信视为反攻倒算,更离谱的是,说父亲往喷雾器里加量兑药,妄图烧死生产队棉苗。幸亏当年没有闹干旱,否则,父亲被拉去枪毙,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天上下午两场批斗,晚上的这一场一直持续到夜间11点,父亲眼睛充血,头晕难耐,天旋地转,体力不支,一头攘在了桌子下张儒堂那双得意的皮鞋前。
次日清晨,在张儒堂的指挥下,民兵押着父亲又去了前面的小花楼和西南的毛庄,头顶肝肌糖似的高帽子,脖挂书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李兴华的纸盒子胸牌,进行游街示众,接受贫下中农的声讨,小孩的坷垃头,还有混混的菜叶子和鼻涕,父亲都得忍辱接纳。
月上西南,寒夜死一般的寂静,因为轮值的民兵副排长阚禾声,忍不住蜜月期洞房的诱惑,又担心父亲寻短见,父亲才得以从大队禁闭室回到了家里,听到父亲的推门声,母亲点亮了窗台上的油灯,摇晃的火苗下,母亲叫醒了四妹和五妹,让他们全部下床,掀起麦秸草苫子,将父亲游街的牌子塞了进去。因为要节约闹革命,父亲的牌子被要求要反复使用,若是折了角,断了绳,除了体罚还要扣工分,因此,保护牌子,不是小事。
草苫压过这张牌子上,有贫协代表秦玉清的脚印,有母亲姨表哥老婆的唾液,有张儒堂的口诛笔伐,那些声讨的目光像一颗颗子弹,射向牌子,穿透了父亲的胸膛。我的梦里,这张牌子就是一扇沉重的大铁门,在我着急翻身的时候,咣当一声倒下来,重重点砸在我身上,我成了肉泥,再也没能醒来,类似的死法,也不知道有过多少回。
自从父亲带回那张牌子起,我就再没得过三好学生,也没被评过五好战士。屋子的土墙墙皮不停的脱落,屋顶上的麦秸逐年变薄,躺在床上,透过芦苇把子的孔隙可以望见星星,一下雨,不是檐口尿墙,雨水滴床,脸盆,尿盆,面盆,一股脑瘫在地上接雨。记得那年秋雨连绵,被褥淋得湿漉漉的,没法睡觉,父亲就带我去生产队牛屋过夜,当地人称为滚草窝,就是和衣睡在铡好的麦秸里。
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牛,卧在饲养员为它撒的热乎乎的灰土上,暗青色的石槽,被牛舌舔的油光锃亮,横杆上是牛绳系成的蝴蝶结,一盏昏黄的马灯耷拉在顶头的立柱上。三间牛屋两架梁,牛舍、正堂、草料,一个大通间,三个功能。一切安静下来,风声鹤唳,星星眨眼,饲养员春荣叔的呼噜声、前槽黄牛均匀的反刍声与后槽骡子哗哗的撒尿声,于黄豆饲料的馨香中,交织出与父亲共一草窝最可心的童谣。
十五六岁,毕竟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每当父亲戴着高帽挂着胸牌,低头向台前的贫下中农下跪时,心疼、前程、出路、选择这些字眼都会把脑浆子搅成浆糊,要想出头崭露锋芒,能有一个美好的将来,就得和父亲划清界限,不划清界限,就是死路一条,暗无天日,苦海里泅渡,不敢抬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熬着,决断的时刻还是不请自来了,1973年寒露,工作组组长张儒堂,差人把我叫到大队部,问我愿不愿意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揭发父亲在家里的反动行为,做一个勇敢的无产阶级战士,他想把我树作可教子女的典型。因为事情来的突然,又有一些畏惧,我一时语塞,见我默不作声,他便挥挥手示意我回去,表情显得很不高兴,我摸住门框回望时,见他正用眼睛瞪我。
我想理理头绪,走到大队部屋后头,没直接回家,就沿着水塘向西边的寨埂走去,那是南村三队的地盘,同班同学黄体平,正在和另外几个同学玩杀羊羔游戏,黄体平说话虽是慢声拉语,可就是有主见。我把他叫到一边,将张儒堂找我的事情告诉了他,他确实是干脆,好像是早就为我考虑好了似的:一锅粥,让你拎起勺子,在锅里划出一道线出来,你能做到吗,你能得不轻,那是你亲爹,你要天天面对他,他是天天管你吃的人,你少一口行吗?跟你父亲划清界限以后,你是轮流去各家各户吃饭,还是能搭张儒堂搭的伙?动动脑子吧你。那个月夜黄体平为我指点迷津,口气像个长辈,那个年头,要知道,说这话不仅要明事理,而且还要有勇气。
记得那晚分手的时候,他笑嘻嘻的对我说,早几天张儒堂也找过他,让他说说他奶奶偷生产队里棉花的事情,他跟我的表现一样,闷着头啥也没说,说完,我俩肩并肩相互拐着脖子,
嘻嘻哈哈,尥起蹶子,寨埂上一路小跑。
父亲被放回来的第2天,天空飘起雪花,西风扫着壕沟,吹着哨子,锨头啃咬坚硬的胶泥,狗头石滚动着父亲的喘息声。为了弘扬龙江颂里的让水精神,12个四类分子,天不亮就被叫起来,赶往毛庄后面挖沟砌水渠。他们踩在泥里,搬起石头弯着腰,像大地深深行礼。雪花邪飞,护村的槐树,虬劲的枝干倔强地戳向天空。
水渠布满阡陌,水流随了天意,命运改了人意。这是四类分子们最后一趟义务劳动,是生命走向阔绰的节点。
西南的寨角,曾经是我家的自留地,父亲在这里披星戴月,苦耕生命,如今已经被挖成土坑,坑底两汪缺乏营养的积水,静悄悄地泛着银色的暗光,像极了铐住父亲的那付手环。
“手环”之间默默矗立,数着村道上那些落荒的木轱辘车辙,想着车辙起点的牲口屋,想着老黄妗子一家,想着父亲胸前的牌子,想着母亲一手捂肚子一手拽门框,嘴角流酸水,无药抵抗胃炎的欲哭无泪,鼻尖猛然一酸,两腿不禁瘫软下来,蹲在地上,伤心欲绝。
小河依然紧紧地贴附于断断续续的寨埂,东南目及处,它微微的翘着头,细细的脖颈被月牙咬住,流出的居然是父母的血。
村前的小河
这次回到寨子,还是习惯性的到村前转了转:风舔芦尖,牛蹄窝浅,夕阳鎏金,原野如毯。父亲哼哼的小调漫过村前的小河,把凄楚的岁月,唱成辽远。痛,火辣辣的,伤痕都烙在了心上,可它有时候又像麻雀一样会飞散,像小河一样会干涸,像雪一样会封门,也会像火把一样,熄灭之后,让长夜继续深沉。
一圈转下来,饥肠辘辘,寨子唯一的菜馆里,小妹已等候多时。
“咱爹心大,活命总是高于专政,任人家怎么斗,反正就是一个不作声,人家拿他没办法,只好说他无声抵抗。”
“你是恢复统一考试,第一批走出寨子的,怎么考取的,还记得啦,复习的时候住姥姥家,帮着烧锅填柴火的时候,不在意抓到了一团报纸,没舍得往锅底下填,咱姥姥看到后急忙提醒说,赶快烧了,马路沟里扫回来的,人家擦屁股的。管他擦屁股擦嘴的,复习资料那么紧张,得留着。晚饭后,你就着油灯小心地展开一看,是安徽日报,头版炮红色的社论标题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第2版登着记1位生产队的文章,你把两篇文章背的滚瓜烂熟,记得考场在西关聋哑中学,第1门考的就是语文,试卷发下来,看到题目你都愣住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记一位好生产队长。要求两种题材,任选一种,写一篇500字左右的作文。这就是运啊,你的运是被一张擦腚纸改变的,虽说是臭烘烘的,但在周围十里八乡已经流传为一种神奇。你报到的时候,咱家连个搪瓷脸盆都买不起,咱爹高兴啊,跑了5家,借了十几块钱,硬是买票把你送到蚌埠,不放心,又把你送上去裕溪口的火车。”
“记得咱爹喜欢烧锅,烧完了总是把灶膛里的灰烬摊铺开来,好让铁锅均匀地吸收余热,就想着一张焦黄的锅巴,那种咯嘣咯嘣的咀嚼听着就得劲。”听到老板娘抢锅巴的声音,我们随机聊起了这个话题,随着情绪的起伏,锅巴的香气迅速弥漫到那段苦涩的年月,让我不自主起身走进锅台,撸起袖子,手伸进锅里,捏起锅巴,咯嘣咯嘣的咀嚼声又回响在耳边。
脸色微醺,我与小妹头一句尾一句,东一段西一截,深陷过去,唠的是嘴角粘沫,手足情浓,直到老板娘抖动围裙,拉出打烊的架势,方觉时辰已晚。
村道蜿蜒,月光温润,系在后视镜的丝绸,吸足了夜露,恍惚是往事缠住了脖子,凉风微微,它抖落的不是水滴,而是戴着手铐的父亲被流云驱赶到梦里的牵念。
2025年6月21日初稿于下关轮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