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祖父的三两事
文/跹足
我过去的时光,大多是在祖父家度过的。
那时,父母在外,祖母顾我起居,祖父是唯一教我知识的人。
祖父家中,有间别致的书房,檀木的书架上,总摆着沾了灰的书,缺了腿的眼镜躺在黑漆的案几上,墙上挂着陈黄的字幅。几株兰花常年盛在窗外,每至春秋,淡淡的芳馨便会催促着屋里的烟熏香离去。而当晴日初升,窗外便会传来悦耳的清啼。在那时,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间小小的屋子。
五岁前,《增广》《论语》《中庸》,记得最清晰的,便大抵是这三本书。注音读好了,说话不结巴,祖父就奖糖;嘴瓢了,眼离了,那大抵便会是祖父的一记戒尺。
那时的我,可不大知晓那孔夫子为何许人,只知道祖父很尊崇他,藏着许多他著的书,说教时,句句不离他所著之书上的文字。因此,我并不喜欢这位孔夫子,无聊时,总是想着,这位孔夫子先生怎会生得这般无趣,写的这些个难懂的东西,真奇怪!他怎么不写些好玩的?于是乎的某天,我读得祖父高兴了,便问了祖父,哪承想,祖父笑眯着的眼睛唰地就瞪住了我。
“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夫子是圣人,你是谁?怎么总想着‘玩’?”
当时,我似乎是被吓到了,扑地就哭了起来,急得祖母冲进书房就把我抱起哄着。祖父却是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见我不哭了,只是背过了身子,连连摆手,示意祖母把我带了出去,自己则一个人待在了里头,唯见天黑后,从门缝中透出的淡淡灯光。自那天起,祖父就不再教我读那些书了。
但不读书,却也觉无聊。我没有玩伴,也不愿去找。愁得发慌,我在某天早上便闹着要和父母住一起,不吃祖母的菜,不听祖父的教。闹到午休后,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竟是看到祖父敲开了房门,还带着三本厚沉沉的书,说是认出书上的字,就送我做礼物。
没经一想,我就认出了那上面写的是《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便一把抱过书,急忙谢谢祖父,扑到床上,胡乱翻开书封,直至那映入眼眸的一幅幅小人画在我的飘思中跃动,让我的心灵归于平静,忘却了之前的种种胡闹。
而那一晚上,父亲也突然来探访我,随后似是跟祖父谈了好一会儿后,便回去了。虽然,我仍有执念,但架不住祖父的哄劝和每月会有新书的承诺,便答应继续住了下去。
当小孩子有了新的,自然会厌去旧的。有小人书的我,又开始不再耐心听祖父的教识,每每祖父讲到那“之乎者也”,我想到的,就是那刘关张三人会否随那滚滚长江东逝而得复兴汉室,唐僧师徒会否大败那九九八十一难中的各路妖魔鬼怪而取得真经。而每当我离了神,手掌上便会在不觉间多上一记红红的尺印。但不觉痛,也不怪祖父,反是在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气——古有云长刮骨谈笑风生,今有我挨戒尺仍念水浒三国。那一番趣味,或是到现在都未可能感受到的。
祖父见我越发静不下心来听教,索性只在下午教算术,其他时间就都自己锁在书房里,及至那门缝的光亮随时间弥散,也不再布道其他学问。但我不以为意,心中向往自由的鸟儿便飞向了穹巅,感受着同云共起,与日齐升,朝向那云深不知处。
伴着年岁而去,短小的连环画渐渐无法再满足我,历史与神话给予的遐想,终归滚到了画卷的末端。于是乎,如饥似渴的我,在某次校园开设的科学课上,被科技迷了眼。回到住处后,还不等晚餐开始,我便急不可待地问了祖父。不承想,祖父这次非但没气,反是边笑边酗着酒,冒着热气的红脸都绽开了花。一旁见着奇怪的我,看祖父笑了,也跟着傻呵呵笑起。
饭后,祖父携着一个垫脚凳,领我到了书房。我蹲在下面扶着凳子,祖父在上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书柜上抱下一个箱子,也不顾那上面的灰尘,险些被一个喷嚏吹倒。但祖父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更关心那宝贝似的箱子,哪怕抱到了地上,也生怕它磕着碰着。即使那箱子外层包着一层厚厚的棉布。
可那不就是一个脏脏的箱子吗?有什么好稀罕呀?但见祖父蹲在地上,拿着一块湿布,轻轻擦拭着那灰棉箱子,很是珍视。看出名堂的我也就没有造次。直到一本名为《海底两万里》的书从里头取出,被祖父轻轻翻开一张张纸页泛黄的黑白插画后,那灰棉箱子也便成了我心中的宝贝。
于是,闲暇时,从未亲临海洋的我,便随鹦鹉螺号,下潜至海底两万里,一窥海底森林之美;睡梦时,从未目睹宇宙的我,便随无畏舰号,上飞至光年三千外,一览猎户星系之奇。而我每每遇到一些稀奇古怪时,又兴致勃勃地求问祖父这本百科。
慢慢地,我对祖父的博识产生了好奇,但没直接问,而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可电话的一头却只回应了我神秘的笑声。次日,父亲便突然出现,给我戴上了眼罩,称是要带我到一个神秘的地方。而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
白亮的天花板与地瓷融在了一起,绿灿灿的玻璃储柜上闪着红色的数字,各式发着亮光的仪器静默地摆放着,奇形怪状的瓶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这正是科幻小说里的“实验室”啊!正当我欲惊呼大叹时,父亲更是不知从哪儿取来了一本本写满各种符号的粗黄册子,每一本的封面上都写着三个大方的正楷。那而正是祖父的名字。自那天起,我像是祖父对待夫子那般,开始尊崇了我心中的夫子。
但恨是万事如流,还未待行舟上的我再望望祖父,他的身影便已被天边的白日罩住了。十二年,往日朝思暮想的父母要接我了,我却在临行前,又后了悔。不吃祖母的菜,不听祖父的教,就是锁在房间里,埋头在床上痛哭,但无可奈何。
到了新住处,我再见不了那山水的字画,听不到点虫声鸟乐,更是闻不到一丝香。取而代之的,是未知的周遭,是陌生的旁客。原有的一切,却都已消逝无踪。过去喜爱有加的书籍,也被遗忘在了一旁。直到某日的语文课上,百无聊赖的我翻到了一篇文章,可未读及其半,便已泣涕。而那文惟名《背影》二字。
如今回首,亦不知为何,大抵是因有感而泣吧。只是在那时,我幻梦中的朵朵彩云业已静默散去,惟是留下空茫茫的灰,与那绵绵淫雨。那梦虽是滋养了些许星点般的花草,却再不见如那瑰丽的霓虹。但我不甘心,试着,梦去了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想着,幻访了林海音女士的城南大院,可都寻不到那与之相近的景色。书上的,终归是别人的。
盼着花开燕来,待至我一人悄悄访回故里,试图寻觅那曾独属于我自己的色彩时,祖父那却已是无了昔时的光景。窗外吹着寒风,窗台满是枯落,书房里依旧挂着那泛黄的字幅,摆着灰黑的书,散着丝丝烟熏香,但当余晖洒入其中,只见书柜倾斜的灰影与映着彤光的房墙。记忆里,那熟悉的身影已不知了去向。
我试着回忆那灰棉箱子的位置,找了许久,却见它依旧是在那书柜上方,只是我在迷茫地寻找时,从未抬起头看见。而当我拿到垫脚凳,做着和祖父一样的动作时,却发觉那箱子并未如想象般的那番沉重,里头依旧放着我先前读过的那几本科幻小说,只不过,里头还有一些业已模糊的胶卷与生了锈的勋章。那都写着祖父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后,我打湿了一块布子,轻轻擦拭那箱子上的灰,便又放了回去,独自坐在屋里,待到夕阳湮去,月影照人。
当我昏沉地睁开泪眼,只见到一位两鬓苍苍的老人,轻拍着我的背,褶皱的脸上挂着慈笑。尽管一切不再如初,但我依然记得那是祖父的模样。
那一晚,祖父的书房里亮起了明晃晃的灯,墙上静默地倒映着两个的身影,一个仿佛是在说教着,另一个却确实是在听着了。
而今,即至弱冠,诗词曲赋渐渐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虽无所成就,但可寄情山水,忘魂天地,足矣。而闲暇时,我会在寄给祖父的信纸上附上芜辞,祖父也会送来他的芳风。
我没有忘却过去的一切,也没有忘却那童年的点滴。过往的一切,如今都已藏在了我自己的书房里,放在了书柜的一角上,而一些旧书的内页里,只是多出了三个小小的瘦金体,傍着三个方正的大正楷。小的,是我的名字,大的,是祖父的名字。
作者简介:
赵政凯,既字笔名跹足,男,广西来宾人,生于2004年11月,现就读于梧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学生,青年作家网文学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