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甜啊酸
文/邹阳
漫长的山路,直抵山林深处。静谧的树叶在风中轻晃,秋风拂起地上的纸屑,悄然飘落于枯黄的草地。略带寒意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独属于鞭炮与烟花的气息,山中仍回荡着鼓乐喧天、悲声哀号的声响。新翻泥土上拱起宽大的土包,土包旁立着巨大的石碑,石碑上有一张慈祥老人的照片。在石碑前方,摆着几支早已燃尽的檀香、一碗甜酒,还有几个黄澄澄的,色儿亮、皮儿薄的橘子。
阳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阿嗲,是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披散在雪白的房间,浆白的衣服,苍白的面庞,与灰白的病例上。百合的清香抚摸着老人干巴的嘴唇,监护仪的绿光在老人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那双曾托着他在橘树下摘果子的手,此刻正插着深紫色的滞留针。
“阳……来诶……”阿嗲的喉管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指甲缝里嵌着经年未褪的黄渍。阳拿着桌上鲜艳的橘子,慢慢地剥开外壳。他耐心的把果肉上的白色皮衣撕开,露出一粒一粒黄澄澄的橘子颗粒。他轻轻地捏上几颗,把橘子粒抵在老人干裂的唇间,瞧着那浑浊的瞳孔突然亮起星火,像很多年前那个雪天——六岁的他发烧,想吃橘子,而那时家后山的橘树果子都没了,阿嗲便踩着湿滑的积雪去镇上买橘子,回来时棉鞋冻成了冰坨。
阳蹲在厨房灶膛前,看阿嬷把煨熟的橘子捣成泥,混着姜汁喂他喝,一股酸辣的味在喉间汩涌。他捂住口鼻,柴火噼啪爆响中,他听见老人用土话喃喃:"阳宝,要去城里上学喽。"后来他果然被接进了城。坐在车上,阳枕在车窗旁,看着阿嗲阿嬷,看着这个生活了几年的乡村,与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不知鼻子为何酸酸的,他掏出阿嗲给他的橘子,剥开,吃了几片,甜的,却不是之前那样的甜,也许是吃多了,腻了吧,是吧,应该吧?阿嬷阿嗲看着阳离开,独坐在院子里,那目光悠悠地望向通往外城的小路,才刚刚离开,心中对阳的牵挂如藤蔓般疯长。那孩子在城里究竟会过得如何呢?他们忆起阳幼时在身边的欢乐时光,那时,院子里满是清脆的笑声。阳走了,院子却清冷了许多。
每月探亲,阿嗲总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中山装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有次暴雨冲垮山路,班车停运三个月,阿嗲从中山装内袋里掏出的橘子早已变了形,酒红色的果皮皱缩如老人布满褐斑的手背。果肉黏连成丝,渗出蜜糖般的汁液,发酵的醇香混着老人身上陈旧的樟脑味,在阳鼻尖缠绕不去。他咬下一瓣,甜得发苦,像极了这三个月的等待——暴雨冲垮的山路、失联的焦灼、夜里辗转反侧时啃噬心脏的愧疚。阿嗲转身去灶台添柴,后颈的老年斑蔓延成片,边缘龟裂如干涸的河床。阳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这脖颈曾稳稳托着他摘高处的橘子,青筋在古铜色皮肤下跳动如春日的蚯蚓。如今那脖颈弯折如风中的橘树枝,连一片枯叶都再难承载。
最后一次返乡是在初三那时。汽车的灯光刺破夜色时,阿嬷正蹲在堂屋熬粥。二十年没换过的钨丝灯泡下,她佝偻的脊背弯成问号,搅粥的瓷勺碰着搪瓷缸,叮当声里掺着痰鸣般的呜咽。阳看见神龛上供着的橘子开始腐烂,汁水顺着观音像的衣褶流淌,在香灰里洇出褐色的河。
病房白得瘆人。或许是忐忑,或许是惧怕,亦或是不舍,当他踏入这个房间,诸般情绪交缠在一起,恰似一张蛛网,而他自己则仿若网上的猎物,挣扎、躁动、惊惧。行至床尾,映入眼帘的并非阿嗲的面庞,而是阿嗲露于棉被外的双手——那是阳此前从未见过,仅在书中有所了解的——一双仅被一层黄褐色肉皮包裹的手,没有丝毫脂肪的填充。这双手,是如此陌生,全然无法与记忆中那双刚劲有力的手相契合。若只是单纯地看手,阳定会断言这绝非他的阿嗲。或许是眼睛洞察到了什么,目睹老人那瘦削的面容,他也只得承认。
老人消瘦而憔悴,浑身上下透露着生命流失的气息,就像一根快燃烧完的蜡烛,产生忽明忽暗的光。
那周,周日的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大地上,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阿嗲静静地躺在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鞭炮声震耳欲聋,“雪花”漫天飞舞。葬礼前夜,阳在灵堂守夜。纸扎的橘子在灵堂角落堆成小山,锡箔果蒂在穿堂风里,簌簌震颤,仿佛有着千百只鬼手在抓挠棺木。佛僧摇铃的脆响,混着诵经声,在香烛烟雾中浮沉。阳跟着家人围着打转,看那纸钱焚化的灰烬,打着旋儿升向房梁,像一群被灼伤的黑蝶。阿嬷从樟木箱底翻出个铁皮盒,盒中摆放着数叠整整齐齐的纸票,绿的。黄的,红的,这些纸票已然陈旧,表面还泛着微黄的霉渍,纸票下面压着泛黄的笔记本,扉页用铅笔歪歪扭扭记着:“九月初三,赚了27块3毛。”最新一页却写着:“腊月廿九,身体越来越差,莫让阳宝知道。”
出殡时唢呐吹的是《金橘满枝头》。阳披着白布,捧着遗像走在纸钱纷飞的山路上,三步跪一下,哪怕泥巴黏上腿脚,泪水混着雨水浸入心肺,他像一个虔诚的无神者,完成着自己的使命。
绕过曲折的山路,远远能够看到袅袅炊烟,慢慢的,能够看到的是那只留存着稻杆的稻田,还有的是在涟漪泛泛,水草摇曳的湖泊嬉戏的鸭群,也有的是在杂草丛生的陡坡上觅食的鸡群。
当记忆与现实重合,一切都那么的熟悉,阳看着,静静地,出了神。也许,他并没有离开;也许,他离开阿嗲的那几年只是一场梦——阿嗲没有走,他也没有跟着爸妈离开,他也还只是那个没有繁重的作业,没有所谓的三点一线,对于未来充满憧憬、渴望着成长的孩子,一个本应该在田野奔跑、在湖泊中游戏的孩子,也是一个可以在阿嗲怀里,吃着甜甜的橘子的孩子。他,只不过是睡醒了。
今晨扫墓时,阳特意带了小时候最喜欢的蜜橘。碑前那碗甜酒端放着,绸缎般轻柔的烟气从檀香中散发,抚慰着阳的眼,他摘下手套想擦净照片上的露水,却发现阿嗲笑容里凝着的,分明是十几年前那个雪夜,融化在他发烧掌心的一滴橘汁。
山风掠过新发的橘树苗,叶片上的晨露将阳光折成细碎的金屑。阳蹲下身,指尖抚过青果上覆着的白霜,凉意渗入皮肤,像阿嗲临终前落在他手背的那滴泪。远处传来阿嬷折菜哼的调子,沙哑的土话童谣与记忆中的雪夜重叠。他掰下一瓣蜜橘放入口中,酸涩的汁水瞬间刺醒舌尖,却在喉间缓缓化开一缕回甘。风忽然大了,满山橘叶沙沙作响,恍惚间似有人在他耳畔轻叹:“阳宝,橘子可甜……”多年以后,新苗的嫩枝在墓碑旁轻轻摇晃,托住了一粒从旧年飘来的橘籽。阳终于明白,有些酸涩要等岁月窖藏,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从记忆深处翻涌出回甘。
作者简介:
邹阳,笔名:长堪。西北师范大学本科学生,喜好小说与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