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黄了
文/金茂举
农村中小学每年在端午节都会放几天假,早秧也接近插完了,布谷鸟的工作还在继续。屋檐下,秀儿爸爸砍了一捆艾草,系上麻绳挂在土墙上。晨光裹着艾草的清香漫进整个小院,秀儿和妈妈一起到冲田采摘了苇叶,尽管秀儿个头快撵上妈妈了,但是苇叶采摘时仍然需要踮起脚尖。腕间的红绳随着动作轻晃,阳光在晨露未干的叶片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秀儿望着后院那棵歪脖子杏树,熟透的杏子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和她笑起来时眼底的温柔匹配。那棵树上有着她和隔壁豪哥无尽的快乐,每天最开心的时间就是看到那个翩翩少年。生产队里的闲聊大妈们常坐在沟坝口老槐树下八卦,每次秀儿路过有人跟她说:“豪子越长越帅了!”她总会红着脸一溜烟地跑开。
豪子总爱把弹弓藏在背后,等她经过时突然掏出一把野莓,被染紫的指尖蹭过她的辫子。那时两家的篱笆上爬满牵牛花,父辈们隔着墙头打招呼的声音,还会惊起草垛里的麻雀。可自从那年冬天,父亲在社员大会上抖落豪子父亲偷队里紫云英的事,大队民兵营长绑了豪爸上台批斗,并扣押了当年二个月工分。从此以后两家原本交错的藤蔓关系便被利刃斩断,篱笆上的花再也没了往日的生机。
秀儿提着竹篮钻进杏树的阴影里,熟透的杏子簌簌摘放在篮底。她记得周婶最爱吃酸甜的果子,去年腊月里,疯癫的周婶在雪地里乱跑,是她揣着怀里焐热的橘子追上,才哄得人肯回家。篮子渐渐满了,她望着东边低矮的土坯房,炊烟正从歪斜的烟囱里蜷曲着升起。
秀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周婶正把稻草编成的蚂蚱往头发上别,嘴里哼着跑调的童谣。秀儿将杏子递过去,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枯瘦的手抓着果子往嘴里塞,汁水顺着嘴角流进补丁摞补丁的衣襟。神奇的是,随着果肉下肚,周婶颤抖的肩膀慢慢松弛,嘴里的呢喃也变成了轻柔的哼唱。
“秀儿?”熟悉的声音惊得她转身,周豪倚在门框上,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像有簇小火苗在胸腔里炸开,又被现实的冷水瞬间浇灭。豪子喉结动了动,视线扫过篮子里的杏子,“我娘又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秀儿低头绞着衣角,红绳在指缝间勒出红痕,“婶子吃了杏子就安静,往后我常送。”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僵住。
秀儿的父亲举着锄头闯进来,铁锄重重砸在门槛上:“好哇!我当你摘杏去卖,原来是送给贼人的婆娘!”豪子抢前一步挡在秀儿身前,被老人挥起的锄头柄扫中肩膀,踉跄着撞到墙上。周婶突然尖叫着扑过来,将篮子里的杏子劈头盖脸砸向来人,金黄的果肉在地上迸溅,像一场惨烈的雨。
“都住手!”秀儿的喊声刺破混乱。她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杏子,指甲深深掐进果肉:“当年的事,周叔是为了给生病的婶子抓药……”父亲的巴掌悬在半空,她梗着脖子继续说:“紫云英是队里的,可人命就不是命了吗?”
豪子望着秀儿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忽然想起那年一个中午饭后,豪哥带她去小河里摸鱼。突然河水上涨,她也是这样倔强地把自己从河里拽上岸。父亲的锄头“当啷”落地,惊飞了梁上的燕子。周婶怯生生地拽住秀儿的衣角,将一颗完整的杏子塞进她掌心。
暮色染红天际时,秀儿在篱笆缺口处停下。豪子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手里攥着用红绳串起的杏子:“我攒了钱,等开了春就去学手艺。”他的耳朵通红,“等日子好了……”
秀儿接过红绳,酸涩与甜蜜在心头翻涌。远处传来零星的锣鼓声,是邻村在赛龙舟。她望着豪子,忽然觉得那些横亘在中间的荆棘,或许会在某个清晨,被第一缕阳光温柔地熔断。
不知是今年蝉鸣声提前了,还是杏儿成熟退后了。杏树的叶子被晒得卷了边,熟透的果子沉甸甸压弯枝桠。秀儿站在树荫下数着媒婆送来的红纸庚帖,指尖抚过那些工整的生辰八字,恍惚又见着豪哥爬上树时,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模样。父亲的骂声从堂屋传来,惊得她慌忙把帖塞进针线筐,却碰到了藏在筐底的弹弓——那是豪子十六岁那年亲手做的,牛皮筋早已发脆,却一直舍不得扔。
端午节前三天,媒婆王婶又踏破门槛。“食品站主任家的小子,骑着崭新的凤凰牌来的!”她捏着帕子直擦汗,“人家说了,彩礼再加两床的确良被面。”秀儿盯着窗棂上褪色的喜字剪纸,突然想起豪子瘸着腿出院那天,在篱笆外塞给她的野雏菊,花瓣被攥得发皱,却固执地不肯松开。
豪子的骨折也是奇跷,他爬树应该是生产队里最好的,怎么会摔下来呢?
那天下午,秀儿站在树下仰头张望树梢那几个最大的杏子。秀儿捧着竹篮的手心沁出汗,看他灵活地绕过被鸟儿啄烂的果子,专挑最饱满的摘。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恍惚间还是当年那个会从树杈间突然冒出来吓她一跳的少年。
断裂的脆响来得毫无征兆。兰香只觉眼前白影一闪,豪子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像只折翼的鸟。她疯了似的冲过去,裙摆被树刺勾出破洞,却在看见他扭曲的脚踝时,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周婶也是这样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摔在冰面上。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豪子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袖口。“别告诉你爸,也别告诉我爸,就说是我自己没抓稳。”他气若游丝,却努力扯出个笑,“不然他又要和你爸拼命。”秀儿别过脸,泪水砸在他打着石膏的腿上,洇出深色的痕。
此后的日子,秀儿总在黄昏时分端着药碗去周家。周婶已经不再疯癫,却常对着墙根的杏核发呆。周豪用断枝削成的拐杖在地上敲出规律的声响,教她编蚂蚱的手开始颤抖,可每当她低头熬药,总能感受到灼热的视线穿透后背。
岁月把篱笆墙上的裂痕越啃越宽,却将两棵老树的根在地下缠成了团。秀儿出嫁那天,豪子站在人群最远处,瘸腿在寒风里微微发颤。红盖头掀起的刹那,她仿佛又看见那串用红绳系着的杏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秀儿丈夫在六十多岁时突发心肌梗死走了、两个女儿也都外嫁了。这世上豪哥就是她的亲人,最亲的。
暮年的周豪,终生未婚。他常坐在养老院轮椅上,巧了,不远处,也有一棵杏树,每天放学后,一群孩子们在快乐地追逐玩耍。
赶集的秀儿总是隔三岔五地进来看他,每次还没进屋,院长就会亮一嗓子:“老周!你表妹来看你了!”零散的食物下面总会有一包香烟。
秀儿春天感冒后老是咳嗽,夏天查出是肺癌晚期时,颤巍巍地给他送来最后一篮杏,果肉酸涩得让人掉泪,却又在咽下后泛起回甘。
老周站也站不起来,更不要说爬树了,但是他有足够的耐心等树上杏儿熟透后自然坠落,他让附近玩耍的小朋友帮忙捡了几个。
墓碑前的杏子还带着晨露,周豪用袖口仔细擦去灰尘说:“那时候就想着,要是瘸了,你父亲就放心了,我也就断了念头想你了,我家太穷了,母亲又有病,怕拖累你啊。”他的声音被初夏微风吹得支离破碎!“可谁知道啊,这一瘸,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远处安丰塘锣鼓喧天地响动,侧耳听,传来零星的龙舟鼓点。周豪吼了几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惊起满树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里,他仿佛又听见秀儿在树下唤他“豪哥哥”,声音清脆得能掐出水来。
作者简介:
金茂举,男,安徽省作协会员,寿县作协副秘书长。在各类省市级报刊杂志纯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上千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