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文/董芮伶
我名唤余温,是藏匿在语文课本里的一只小书虫。
说是书虫,其实是千秋迭代不变的那一丝残魂……总有那么一群书生,嘴里之乎者也念的头头是道,却固执般抓着虚无缥缈的情感创造出一片天地,书虫看不见摸不着,平均九年的寿命让我们在这场短暂的一生中只跟随一个主人,我们生来无情无爱,但,如果主人对书有着曾经那些执着人同样的热情,情丝也会随之而生。
悠悠落芳草,蝉鸣动人心。
何止动人心,情丝生也弥。
我与主人相遇在那个炽热的夏天,蝉鸣空桑林中,老师把一本崭新的一年级上册课本交给她,刚上小学的她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心,星眸微转,风移影动,于是第一次拿到语文课本的她,爱不释手。
她给语文书包漂亮的书皮,甚至是边边角角都不敢有磕碰,每一页都有她预习和复习的笔记,白日里我本就不多的清醒时,总能看到她触摸着书上每一个生僻的文字,就好像在和古代的人们对话。
嗯,我对这个主人很满意,至少她懂得珍惜我。
于是我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春赏百花到冬日观雪,我看着她专注地阅读书上每一篇文章,甚至注脚也不放过,她汲取书上的每一个知识点,看着每篇文章背后的“拓展阅读”,她都会求着她的妈妈给她买一本崭新的书,去阅读。
我见过她因为小说离奇又起伏的情节温澜潮生,也见过她读稼轩诗中的月坠花折而心怀惆怅,她把那些与自己时空相离的诗人当做高山流水,对他们遥以心照,千年后相遇,亦是倾盖如故。她为作者笔下的悲剧人物惆怅哀叹,共情那些诗人的郁郁不得志,她热爱作者的华丽又不失格调的辞藻,语文书被她翻得留下褶皱,于是我滋生出的情丝也越来越多了。
情丝随风起,菡萏抚人心。
人心未可知,断情缘此绝。
那些课本,提起她对语文的兴趣,教她如何看春秋,如何恋山河,如何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又如何走过人生每一个困顿的时刻,语文书滚烫热烈,拨雪寻春,寻的是理想主义的玫瑰,盛开在浪漫主义的土地,繁花似锦,余温续昼。
后来我眼睁睁看着她成长,我无所作为,也无法作为,她戴上了黑框眼镜,一层厚厚的镜片,明晰了视线,模糊了未来。
终是语文课本教会了她如何成长,应试教育使她不得不重视起自己的人生——只是主人家中有太多爱她的人了。
看到她被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簇拥着,说“家里终于要出一个大学生”和什么“你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她好像很幸福,可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亲戚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把主人当做傀儡,试图操控她的人生,而彼时的她早就忘却了语文课本里教她的东西了:
“小江当演员好啊,一部戏能赚很多钱呢!”
“可是二姨……”
“哎呀秀芳你说的不对……考公务员才好呢,你说是吧小江?”
“姑姑你……”
“考公务员有什么好的,要我说女孩子就应该早点嫁人!自己在外面闯荡能闯出个什么名堂来?”
“二姨,姑姑,你们能不能……”
“你们说的都不对!现在还是得好好学习呢!小江你好好努力,我们全家人就靠你了!”
“……好的。”
“要多赚点钱!你弟弟以后娶媳妇儿还要钱呢!”
“我知道了。”
“我们做父母的砸锅卖铁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可不能辜负我们啊!”
“嗯。”
崭新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书柜上,主人最后一次翻阅,已经是三年前了,从她开始把精力放在高考起,这些课本就再无人问津。
她的教辅资料高高摞起,语文课本和她先前买的课外书被她丢在一边,落灰也无人知晓,泛黄的书卷褪去原来的光彩,余温不再。
于是主人的当下被束缚在应试教育的牢笼中,她被家人的期待压的喘不上气,日日夜夜她走在漆黑又看不见未来的路,语文课本被尘封沉寂,我的躯体和精神因为无人问津也开始变得麻木,到最后,我甚至不再期待主人的过问。
我的情丝好像越来越少了。
诚然,时代在改变,岁月也不饶人,时光快得惊人的步伐偷走了主人的笑脸,从一年级上册到选择性必修下,我的宿命,就是陪着她走过这十几年的应试教育,到她上大学,被原生家庭压的窒息,学着不喜欢的专业,做着不喜欢做的事——
她的人生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恍恍惚惚间,我看到那个还没戴上眼镜的小女孩,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诉说着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她蹦蹦跳跳向我走来,轻轻翻开语文书的第一页,把我爱护的很好;
但我好像又看错了。
她周围人声鼎沸,又被冰冷的语言控制着,白净的脸蛋遮不住黑眼圈,双眼无神,麻木地望向周围,情丝尽断。
最后,我目光深远望向天边第一缕斜阳,孤独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将我吞噬。隐约间我感觉我会死的很早,我知道我的主人将走向光芒万丈的未来,而我留在了永远。
只是,我以为,我留在了永远。
余温未可尽,芳华蕴新歌。
韶华燃心起,浮尘扰心动。
窗外风景依旧,物是人非,我看着门外的松竹倒影,好像又回到了昨天,直到尖锐刺耳的女声打破了这场寂静:
“你都上大学了,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来啊!”
“村长儿子小林人挺好的,彩礼有十万呢!你要是不嫁就别想认我这个妈!”
“做兼职,怎么一点钱也没见着?你还指望着啃老呢?我告诉你,这个月不给你弟打三千的零花钱,你就别进这个家门了!”
主人听得厌烦,那些语言就像刀子般刺痛她的心,压得她窒息,小时候被应试教育束缚。长大之后,依旧无法逃离原生家庭,她无力、痛苦,于是走向黑暗的、尘封已久的杂物间,才发现我夹杂在语文课本之间,奄奄一息。
我又忘了,她看不见我的。
可是她的表情怔然,停顿了许久,才慢慢走进来,一步步靠近。
这是为什么呢?
我好像也不懂了。
主人轻轻翻开课本,一如她最开始见到我那样,那些书卷映出的是她曾经为每个作者笔下铿锵有力的人物而感慨的身影。
那些满满当当的笔记,好像当初那个勤学好问,对阅读充满热情的小女孩就在她身边,就像我一样,伴她左右。
那双眼睛映出山河万丈,某一瞬间和她对上视线:
“主人,你……都忘记了吗?”
她下意识摇头——
一年级上册课本第一页,略显稚嫩的笔迹,却透露着异常的坚定,笔锋陡转,星河微梦:江至 一年级三班;
二年级下册课本,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节选课文被她翻得起皱,她想起曾经那个自己,那个在爱与关怀下长大的自己,亲人给她唱长亭外,古道边;
四年级上册课本,她记得她在因为《少年闰土》那篇课文,求了妈妈好久才买了原版的《故乡》。尤记那时候的妈妈慈祥和蔼,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样了……
再后来,上初中,她用荧光笔勾画七年级课本谢道韫的身份介绍,她还喃喃自语:凭什么,她的才能要以别人的妻子这个名号显示出来……
九年级,在她备战中考,压力最大的时候,翻开课本,看史铁生先生的《秋天的怀念》好像眼前的苦难,痛苦,都成了不堪一折的风景。
“在我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朋友救了我。”
“在我人生最痛苦的时候,阅读救了我。”
她摩挲着课本褶皱的边角,泛黄的书卷透露着温热的情感,想起曾经每一个自己阅读着课本,日日夜夜靠读书撑起自己生的希望。
她突然做了一个将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那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她在亲戚父母的谩骂声中,摘下黑框眼镜,把黑长直烫成了大波浪,涂上最艳的胭脂水粉,向老师提交了转专业的申请。听到耳边传来的离经叛道云云,再也不做逃兵:“我不需要向你们任何人通过任何方式证明我自己,这是我的人生,你们要它波澜不惊,那我就会让它热血沸腾。”
这是语文课本教给她的,这是阅读教给她的。
后来,尘封在杂物间的语文课本重见光明,无论多么老旧,泛黄,我看着主人将泛黄的书本视若珍宝抱在怀里,无论时隔多久,那些文字中传递的情感永远会让她想起与执笔人共情的那个夜晚,她在群山环绕的文字间,开拓一片自己的土地。她爱读语文课本,但她又从不拘泥于课本。她知道,每一篇精心选择的文章都蕴含着编者想要传递的那份情感。
从此,我的情丝滋生成一棵缠绵着情意的参天大树,任阅读之常青树肆意生长,他我知道她从来不是哪片山海脚下的陪衬,她自己就是山,遮风避雨,为我,为阅读留下余温。
我也对着主人喃喃细语,虽然我知道她听不到:
“主人,不要忘记我啊。”
心中突如其来的悸动让许多原来不属于我的记忆如潮水般向我涌来,钟鼓不绝,我的脑中闪过许多记忆的片段,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我:从儒家经典读本和《诗经》《礼记》,到1905年清政府废科举,兴学堂,建立“国文”学科;从1955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独立编写并发布全国第一部教材《语文》到如今层出不穷的语文课本和选读数目,我一直在那些热爱文学的人的心里,我一直在文字传达的一丝一毫的情感里。
可我也是余温,是课本里那只不起眼的小书虫。
我名唤余温。
我,名唤语文。
作者简介:
董芮伶,2007年11月出生于四川成都,现就读于四川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发表《落叶归山海,枫情万种》于神鸟资讯新媒体,第二十一届叶圣陶杯省级奖获得者,作品《韶华映文化,青年续篇章》获“语文报杯”银牌作品,作品《山海藏深意,栀夏漫天》获全国中学生创新作文大赛初赛一等奖,作品《“辣”之味》获创新作文大赛省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