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巷
文/阮建华
宁安镇公安局的格局,与别处没什么不同:进门大厅是一个半腰高的大柜台,柜台后墙上挂着四个金色大字“为人民服务”,两个身着警服的警察就坐在柜台上办公。大门旁边有两排座位,本是提供给来报案或遇事的百姓休息等待的地方,但座位上大多时候坐着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在大厅里吹着空调,聊着些家长里短,渴了,便自行拿着从家里带着的水杯去大厅里的饮水机接水。有时谈论起兴头上,还要拉着旁人和警察辨明辨明。
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宁安镇公安局的基层工作,带我的老警察说,宁安镇虽然是个偏远的山区,但像它的名字,胜在平静安宁,镇上的年轻人无外乎都外出打工,镇上多是些大爷大妈和读书的孩子们。我们遇上的大多也是些琐事,每次出警不是帮忙开锁,就是去各个社区宣传防范诈骗,很少遇到刺手危险的案件。老警察总是把我带在身边,让我从旁学习协助,每办完事回到局里,他都要在询问过我的感受后,重复那句:“基层工作就是解决百姓生活的鸡毛琐碎,年轻人呐,要沉下心,踏实干。”
从我来这一个月里,这是第一次接到紧急案情,是去一个很是偏远的乡村。我坐在车里,一路上借着后视镜不停地整理我的衣领和警帽。老警察在旁开着车,前倾着身子,感叹山沟水泥路的陡峭崎岖——又窄又陡,一眼望不到头。一边说笑我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似的。我只是附和的笑笑,放松了脊背,并拢双脚,眼睛盯着前方,在过了一条破破烂烂长满杂草的窄桥后,前方围着一群人对着一条小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我跟着老警察下了车,一个身长不高,肩膀内弓,直不起腰来,双目浑浊的大爷一脸陪笑着向我们走过来,“清明节的,还劳烦警察同志大老远到这旮旯里帮忙,真是麻烦你们了。”边说边领着我们往小巷里走,越往里走,“哐当——哐当”一声比一声沉闷,只见一个年轻人抡着把大锤子往一个新建的房子砸去!
周边的村民都私语议论着那个年轻人,心肠不好,会遭报应的此类言语。最前面有几个大妈大婶拉着一个矮小,微胖,举着个屏幕碎成几块的老式智能手机拍摄的大婶。大爷赶紧对人群喊:“警察来了,鹰宏,还不把锤子放下。”那年轻人脸不红,手不抖依旧奋力地砸着墙,大爷叹了口气,往前踱步到一个大门角落,我这才发现那里还有个人!大爷把报案人领到我们面前,让他好好把事情的经过与我们讲清楚。
男人弓着背,皮肤黝黑,额头和眼角的细纹像干枯的树皮,垂着视线对老警察说:“警察同志,前面这一大块地都是村里早年分地的时候分给我家的,三十年前我在这地上建房子,那时候厕所都是旱厕,不建在住的地方,而且那个时候家里也没有多少钱,这块地就没建完,留出这么一块地方,现在我要在这块空地上建个厕所,那个鹰宏不同意,为这事闹了三四个月了。”男人觑了眼砸墙的年轻男人,指了指后面两栋房子接着说:“最里面的那栋房子是鹰宏的,他非说我家建厕所对他家不利,会破产。前段时间,他说要是非建厕所不可,就必须只能建一半,留出一半的地,我们争了一段时间,我家就按他的意思,只建一半。今天清明都回来祭祖,他一看见这厕所,冲进家,拿把铁锤,往我家厕所,就是一顿锤!还说,我家要想建厕所,那就等他死,再建!否则,他就把我家全砸了,再把他自己家也砸了,然后去自杀!警察同志,你可要主持公道啊!”
刚刚在前面拍摄的大婶插着腰,举着她手中破碎手机挤到老警察面前,“这个是鹰宏砸我家的视频,这个是证据吧!这个鹰宏是不是犯罪了!”老警察赶紧安抚大婶,让她冷静。一旁的男人扶着大婶,轻拍大婶的后背,让她情绪不要太激动,大婶一把甩过男人的手,背过脸不看他。
“年轻人,不要砸了,你也过来说一下事情的经过!”老警察对着年轻人喊,年轻人把锤子随手往地上一甩,拍了两下手上的灰,从地基上一撑一跳蹦了上来,三两步走到老警察面前,指着男人说:“谁说这块地是他家的,他叫一声,地会应么?他没有房产证,他凭什么在这地上建厕所!这地是公家的,他没有资格在这建厕所,他凭什么在这建厕所,他这是违法建房,我就可以把他厕所给敲咯!”
年轻人说着又往回走去,要进行刚才的正义,老警察一把拦住他“年轻人,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你们还是邻居,和睦相处不好吗?就算人家没有房产证,是非法建房,那也是政府相关部门来敲,也不是你来敲别人家的厕所,你这种行为也是违法的。”
一旁的大叔只是低着头,似一尊雕塑般站在一旁,身旁的大婶推搡着大叔,大叔只是像无声的大树,被风吹的晃两下,大婶抹了两下眼睛踩了大叔一脚,转身往一边走了。
大婶突然在人群里张望,指着后排第二个房子里面一个杆子一样的瘦弱中年男人喊道:“仕清,你是鹰宏的大伯,你出来说两句。”男人拂过两下衣服,上前对着我们所有人说道:“我现在不是他大伯,我现在作为一个公正人,当着大家伙的面,作为一个公正人的身份说两句,鹰宏,你这是要做么哩?他家要是对你不利,他家就是不建厕所,照样对你家不利,他家要是无害,他家把这块地全建了厕所,对你也是无害,你这是要做么哩?啊?你这是要做么哩?……”
年轻人听了,把老警察的手拍着往下一甩,冲向地基,拿起扔在地上的锤子对着墙又是一顿哐当。老警察匆忙带着我与几个村民把年轻人控制着带上来,老警察扶着腰,指着年轻人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偏激,你是要我把你抓到公安局里蹲牢子吗?”年轻人挣扎着喊到:“你要是有本事就把我抓走,把我抓到牢里去,来啊,把我抓到牢里去,我告诉你们,建厕所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了,不然我就砸了我们两家的房子,再死在这个地基里!”
老警察让我守着大婶他们,他领着年轻人到前方空地,调解开导他。我守在一旁听大婶他们闲聊,一个头发半白,脸色红润,双眼青白分明的大爷挨着我面对大婶,斜睨着年轻人低声说“不要跟鹰宏争啊,听说他在外面做生意欠了好多钱,上百万呐,前段时间又听说他老婆身体不好,好像得了什么病,现在千万不要惹他,什么事都退一步啊!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是鹰宏不讲理,都知道。”大婶眼眶泛红,强忍着泪水,只是听着村里人的劝说,沉默不语,时不时地推搡拍打身旁的大叔。
没一会儿,老警察过来对着大婶两口子叹口气道:“那个年轻人也是犟,非要你们把厕所再建小一半,他才松口。老姐,这个条件你们同意吗?要是不同意,那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
“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再小一半,还建什么,而且他之前就这样说,今天还不是把厕所锤了吗?算了,警察同志,就这样吧,真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趟了。”
“没事,老姐,不麻烦。”老警察转头向人群喊道:“大家都是一个村的,邻里邻居,和睦相处,互相包容,这件事就过去了啊!”
话音刚落,刚开始领我们进来的大爷接话:“对!对!对!这件事就过去了,但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鹰宏,你都不该砸别人家厕所,我在这里发话,赔人家五百块钱,不为其他什么,你要为你自己的行为负责!警察同志,麻烦你们跑这一趟了。”说着边送老警察和我到警车旁。
在我与老警察要上车时,一直沉默的大叔突然说道:“村长,刚才你发话的五百块钱我是不会客气的。”村长保证道:“当然,当然,这五百块钱是他该出的,他要是不给,我去找他要,你放心,放心。”
我坐在车里,耳边是车尾排气管的嗡嗡轰鸣,屁股下的座位微微颤抖,渐行渐远,警车像来时一样抖着身子开回那破窄的羊肠小道。
作者简介:
阮建华,湖北科技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