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杨陵生态农业促进会 李宝智
雨来了,细细密密地,从屋檐坠下,又轻轻敲在有点破旧的水泥院上。我坐在屋檐下,身子倚着门框,仰头望天。雨滴在瓦当上聚拢,然后悄然坠下,竟如敲击着铜磬的节奏,又似在轻轻拨动古琴的弦——可这乐声却渐渐沉重起来,直敲得我心中阵阵发紧。
我浑身不自在地扭动着,手指下意识地搓来搓去,总觉得无处安放。这安闲的时光仿佛生了芒刺,扎得我坐卧不宁。先是换了几个姿势,又忽然站起,踱了几步,最后只得重新坐下,指甲深深抠进板凳缝隙,皮肤之下仿佛有无形蚂蚁在爬行,刺痒难耐。想起自己曾笑城里人“四体不勤”,可如今我这被劳作筋骨浸透的身体,却仿佛染上了一种怪病——无工可做,四肢百骸就仿佛被掏空,只余下这煎熬的痒,在骨缝里咝咝作响。世间劳碌人,筋骨早被岁月磨得粗粝如石;一旦闲暇落下,那被劳作填满的“空”就变成了一个无处藏身的牢笼。
竟恍惚看见雨雾中现出那日劳作的光景:金黄的麦浪在镰刀下如琴弦般唱歌,汗水从黝黑脊背上滚落,砸进泥土里,如播下一粒粒饱满的种子。那种畅快淋漓,如同与大地角力之后尽兴的酣睡,浑身筋骨舒泰如沐春风——而如今呢?这雨雾,这屋檐,这身不由己的安歇,竟像抽去了我筋脉里的气力,只剩下一具日渐僵硬的空壳。所谓闲病,便是生命节奏骤然失序,筋骨里奔涌的惯力无处可泄,最终在血肉里撞出焦灼的回响。
霍然起身,手不由自主地摸向门后倚着的锄头,那粗糙而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霎时间竟像饮了一口热酒般暖遍全身。忍不住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紧握锄柄,闭眼想象着:锄头高扬,随即利落切入泥土深处,泥土翻卷处,便溢出了土地的芳香,也散出自己生命的气息。那劳做与筋骨一起奔流的岁月,竟已悄然化作了灵魂的呼吸。
猛地睁开眼,空荡荡的院落里雨还在下着,锄柄依旧冰凉地握在手中。这锄头在雨中沉默着,也冰凉着,我无奈地松了手。原来,这锄头只是我臆想中一根虚妄的稻草,哪里真能让我重新抓住什么?当风雨骤然停歇了农忙的节拍,那早已习惯的奔忙惯性却无处可去——人岂能不病?
雨声渐渐稀疏了,瓦檐上水滴的余韵渐弱,只留下几缕不甘的滴答。我重新坐回板凳,身体却缩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抵御什么无形的寒冷。天光渐渐亮了,可我的惶恐却分明沉得更深了。雨停了,土地松软,锄头空悬于墙根——这万物复苏的征兆,竟让我加倍惶恐了:仿佛连脚下的土地也要乘着朝阳滑走,而我,又该到哪里去寻一个安放筋骨、安放灵魂的“家”呢?
垂头坐着,这屋檐下空旷的院落,已成了天地间最逼仄的囚笼。那被筋骨与劳作共同塑造的岁月,竟悄悄蚕食了静坐的资格,使安闲成了无人能解的酷刑。雨滴已尽,泥土的湿气无声蒸腾,我体内那奔劳成习的力量却仍如困兽撞着铁笼——原来劳作早已非营生之计,它是我生命得以喘息、灵魂得以安坐的唯一凭据。
2025年6月25日 李宝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