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之光:一个18岁矿工的精神史诗
——读朱延生《18岁,我走向采煤面》有感
作者:墨染青衣
翻开朱延生先生的诗集《18岁,我走向采煤面》,一股浓烈的煤尘气息扑面而来。这不是书本的霉味,而是来自大地深处的生命气息。当我逐字逐句读完这组诗,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席卷了我的心灵。作为一个从未下过矿井的读者,我仿佛跟随着诗人的脚步,完成了一场从地面到地下八百米的精神朝圣。这本诗集带给我的不是简单的感动,而是一场关于生命价值、劳动尊严与理想主义的灵魂拷问。
"不再留恋毛线背心上/妈妈织进的密密情意/不再流连煤矿黄昏的操场/一群男子汉比拼粗犷的力"——开篇的诗句立刻将我们带入一个少年成长的临界点。18岁,这个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年龄,诗人选择用走向采煤面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成人礼往往伴随着华服与仪式,而在这里,成人礼的象征却是安全帽与矿灯。这种反差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诗性表达。
当我反复咀嚼"18岁,我走向采煤面/一颗早晨的太阳从地心升起"这两行诗时,一种奇妙的意象在我脑海中浮现:黑暗的矿井中,矿工头顶的灯恰如初升的太阳,照亮了亿万年前被掩埋的光明。这种意象的叠合不是简单的修辞技巧,而是诗人对矿工身份的深刻理解与诗意升华。在常人眼中,矿井是黑暗、危险、压抑的代名词,而在诗人笔下,这里却成为新生命、新希望诞生的地方。
诗中"父亲的青春和汗滴"与"未竟的期许"的并置,展现了一种代际传承的厚重感。矿工不仅是一种职业选择,更成为了一种家族精神的延续。这种传承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追寻——"每天我沿着他的轨迹/找寻地心的蛙鸣"。将"地心"与"蛙鸣"这两个看似矛盾的意象并置,诗人创造了一种超现实的美感。蛙鸣本是地表生命的象征,如今却被移植到地下世界,暗示着即使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生命依然能够找到表达的方式。
"有人称呼下井的是'煤黑子'/我却不以为然/我把煤当作情人/当作黑姑娘"——这几句诗堪称整组诗中最具张力的部分。面对社会的偏见与歧视,诗人没有愤怒地控诉,而是以一种近乎浪漫的方式完成了对职业尊严的捍卫。"煤黑子"这个带有贬义的称呼被诗人巧妙地转化为"黑姑娘"的爱称,这种语言上的转化实际上是一种价值上的颠覆。
在诗人眼中,煤不是无生命的矿物,而是有灵性的存在。"看煤流似瀑布奔腾不息"的比喻赋予了煤炭一种动态的美感,将枯燥的生产过程升华为壮美的自然景观。这种审美转换的背后,是诗人对劳动本质的深刻理解——真正的劳动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创造性的表达。当诗人写道"炽烈的青春在掌子面引燃"时,"引燃"的不仅是煤块,更是生命的热忱与激情。
"照亮沉睡千年的煤块/照亮煤井婉娫的巷道/让人间的角角落落灯火通明/流淌暖意"——这几句诗构建了一个完整的能量转换链条:矿工的劳动唤醒沉睡的能源,能源转化为光明与温暖,最终惠及整个人间。在这个链条中,矿工不再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者,而成为了光明的传递者、温暖的守护者。诗人通过这种意象的延伸,赋予了矿工劳动以崇高的社会价值。
《我是蜜蜂》一诗将我们的视线从地下转向地面,从集体劳动转向个人精神世界。"我的世界很小/一个简陋的书架/在矿工单宿的一角"——开篇就营造了一种强烈的空间对比:物理空间的狭小与精神世界的广阔。诗人将书架比作蜂巢,将自己比作蜜蜂,这个比喻的精妙之处在于它揭示了知识获取的本质:如同蜜蜂采集花粉酿造蜂蜜,人也是通过广泛阅读来提炼智慧的精华。
"每天升井以后/在铅字的丛林间/汲取睿智的甜蜜/酿造理想的歌谣"——这几句诗生动展现了矿工生活的另一面:肉体劳动与精神追求的完美平衡。升井后的阅读不是简单的消遣,而是一种精神的复元与提升。"铅字的丛林"与地下的煤井形成了有趣的对应关系,两者都是需要探索与开采的"富矿",都能为人类提供不可或缺的养分。
"这里有一大片宁静的桃林/矿山'黑哥们'的灵魂在这里停靠"——诗人将书本比作桃林,暗示阅读不仅提供知识,更为疲惫的灵魂提供栖息之所。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矿工们通过阅读实现了精神的超越与解脱。"翅不折我会远遨"的宣言,表达了肉体可能被环境限制,但精神永远自由的信念。这种信念对于处于艰苦环境中的劳动者而言,无异于一道照亮心灵的光芒。
《煤矿水枪手的话》虽然短小,却包含了深刻的生态思考。"把欢欣凝聚水枪的枪头/把猛烈对准煤层"——开篇就打破了人们对矿工劳动的刻板印象。水枪手的工作不是冷酷无情的开采,而是带着"欢欣"的创造性活动。"听不见震耳的轰鸣/闻不到呛人的炮烟"暗示着现代采矿技术的进步,减少了对工人健康的损害。
但全诗最震撼的是最后三句:"久远的年代/这里是/遮天蔽日的大片林海"。这短短三行完成了一次时间上的巨大跳跃,将读者的视线从当下引向地质历史的深处。煤本就是古代植物经过漫长的地质作用形成的,水枪手开采的不仅是能源,更是远古森林的"化石"。这种联想赋予了矿工劳动一种史诗般的维度——他们不仅是当代社会的建设者,更是连接古今的"时间旅人"。
诗人的生态意识体现在对"煤"的双重理解上:既是需要开采的资源,又是远古生态的见证。这种双重性暗示了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复杂性——我们既是自然的利用者,也应当是自然的守护者。矿工在开采能源的同时,也承担着理解地球历史、反思人类文明的责任。这种思考超越了简单的环保口号,达到了哲学层面的深度。
朱延生先生的诗歌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有着深厚的精神谱系。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矿工题材的作品往往被边缘化,但正是这些来自生活最底层的书写,往往最能触及生命的本质。与老舍笔下的人力车夫、路遥笔下的陕北农民一样,朱延生笔下的矿工承载着中国工人阶级的精神历程。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的父子传承主题——"在苏鲁交界的煤田/在开花的土地下/纵横交错的巷道/有父亲的青春和汗滴"。这种代际传承不仅体现了矿工家族的延续性,更象征着中国工人阶级精神的生生不息。父亲留下的不仅是工作职位,更是"未竟的期许",是对于生活、对于劳动的态度与理解。
诗人将自己的笔名命名为"兰舍斋主",这种文人化的自号与"煤黑子"的身份形成了有趣的反差。这种反差恰恰体现了当代中国工人的精神世界之丰富——他们既是体力劳动者,也是精神追求者;既是现实世界的建设者,也是诗意栖居的思考者。朱延生的诗歌打破了人们对工人群体的刻板印象,展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怀的真实群体。
在当代诗坛充斥着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作品时,朱延生先生的诗歌犹如一股来自地心的清流,带着煤尘的质朴与地热的温度。他的诗歌价值不仅在于艺术上的成就,更在于为矿工这一特殊群体留下了珍贵的精神见证。
"18岁,我走向采煤面"这样的诗句,记录的是一个少年成为矿工的关键时刻;"我是蜜蜂"描绘的是矿工业余时间的精神生活;"煤矿水枪手的话"则反映了现代矿工的技术体验与生态思考。这些诗歌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矿工生活的精神史,其价值随着时间的流逝将愈发显现。
诗歌对于朱延生先生而言,不是附庸风雅的装饰,而是生存的必需。在八百米深处的地心,在简陋的单宿宿舍,诗歌成为照亮黑暗的灯,成为温暖心灵的炭火。这种写作态度值得我们每一个写作者反思——文学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生命而艺术?
当我合上这篇作品,一个问题久久萦绕在心头:朱延生先生的矿工诗歌对于非矿工读者有何意义?经过深入思考,我认为这些诗歌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普适性——它讲述的不仅是矿工的故事,也是每一个普通劳动者寻找生命意义的故事。
在这个被异化劳动困扰的时代,多少人感到自己的工作缺乏价值与意义?朱延生的诗歌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答案:工作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社会评价,而在于我们如何理解与建构这种意义。当诗人将煤视为"黑姑娘",将书架视为"蜂巢"时,他实际上是在进行一种意义的重建与赋权。这种能力对于当代人而言,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
此外,诗中表现出的精神与物质的平衡也极具启示意义。在物质主义盛行的今天,人们往往要么沉迷于物质享受,要么陷入虚无的精神追求。而矿工诗人却展示了如何在艰苦的物质条件下保持丰富的精神世界,这对我们如何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安身立命提供了宝贵参考。
读完朱延生先生的诗,我忽然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采煤面"要走向——那个黑暗却孕育光明的地方,那个艰苦却磨砺成长的环境。对有些人来说,它是实验室里无数次的失败;对另一些人来说,它是办公桌前枯燥的报表;对更多人来说,它是生活中各种形式的"地下工作"——不被看见却不可或缺的劳动。
诗人用他18岁的选择告诉我们:成人不是年龄的增长,而是敢于走向自己的"采煤面",并在那里发现"地心的太阳"。这种勇气与洞见,或许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稀缺的品质。
朱延生先生的诗歌像一盏矿灯,照亮了八百米深处的地心,也照亮了我们每个人内心未被探索的黑暗角落。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位读者都能从他的诗中汲取到属于自己的光明与温暖。这,或许就是文学最根本的力量——让不同世界的人彼此看见,让不同处境的心相互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