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红越千山
文/静川
刚回东北两日,顺丰快递已赫然登门,纸箱上印着“汕尾老许家”的字样。纸箱表面也带着一路风尘的温热。我剪开胶带,整箱荔枝倾泻而出,饱满润泽,红得鲜亮,仿佛还带着岭南烈日的灼热气息。剥开一颗,汁水喷溅,甜意直透心底,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燥意。妻子在一旁笑说:“老许真是实诚人。”实诚?这箱荔枝分明是沉甸甸的情意,穿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地理的界限,只为回应宴席上一句朴素许诺,在这同样酷暑的北国,送来一份岭南独有的清甜。
前几日东莞孙女的抓周宴上,宾客喧闹,笑语如潮。冷气虽足,但人气的蒸腾与喜悦的热浪交织。小孙女穿着簇新的小红袄,粉嘟嘟的小脸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满是好奇。琳琅满目的物件铺陈眼前:算盘、毛笔、印章、钱币……她的小手在物件间逡巡,最终竟稳稳地抓起了一本小小的线装书,紧紧攥在汗津津的小手里,惹得满堂喝彩!书香墨韵,仿佛预示着未来文脉的绵长,长辈们眼中尽是欣慰的笑意,连空气都似乎多了份文气的清凉。
就在这书香缭绕、喜气洋洋之际,老许夫妇带来的荔枝端上了桌。那红艳艳、水灵灵的果子,带着南国特有的鲜活气息,瞬间吸引了小孙女的目光。她刚得了书的“功名”,此刻却被这鲜亮欲滴的果子勾去了魂儿。小家伙抱着她的“战利品”小书,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盘荔枝,小嘴微微张着,粉嫩的舌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她踮着小脚,一只小手试探着朝那诱人的红果子伸去,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嗯嗯”声,那眼巴巴的小模样,活脱脱一只在酷暑中渴求甘霖的小雀儿,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老许夫妇坐在我旁边,老许面膛泛红,额角的汗珠更密了,他带来的荔枝甘甜异常,果肉晶莹如玉,汁水丰盈如蜜,在这盛夏的宴席上,仿佛一缕带着凉意的清泉,宾客无不交口称赞。他听说我祖籍吉林,便仔细询问详细地址,口里念着:“东北那边难觅此等鲜味,我定让兄台一家尝尝家乡荔枝的甜润。”彼时话语轻如微风,谁曾想他竟如此郑重其事,在这同样炎热的季节里,为我们预留了一份跨越山水的甜。
当我捏起一颗荔枝,果皮裂开处渗出晶莹汁液,指尖霎时沾上甜腻的蜜意。这甜味竟如丝线般,瞬间牵引我回到东莞那场喧嚣的欢宴:老许坐在我身边,他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正用厚实的手掌擦去。他小心剥开一颗荔枝,露出莹白剔透的果肉,郑重递予我。那荔枝入口的刹那,甜润的汁水仿佛带着南国温润的暖风与阳光,在唇齿间迸裂,弥漫开来,竟奇异地消解了几分北地的暑气。老许憨厚一笑,眼角的皱纹如同荔枝外壳的纹路舒展开来。宾客的喧哗、抓周的喜庆、小孙女馋涎欲滴的可爱模样,都成了这甜味里生动的注脚。我忽然看见了他身后那片不可见的荔枝林——那葱茏的树影在烈日下摇曳,有他沉默耕耘的岁月,有他固执守护的甘甜源头,更有此刻因孩子纯真渴望而加深的笑意与决心。
我于是写下一首七律,以记此番情谊:
彩衣绕膝宴初筵,牙牙学语展书篇。
果香暗逗馋涎动,荔色新分暑气鲜。
顺丰银翼穿州急,情谊金波跨海连。
纵使炎天行路远,犹携清润寄余年。
这箱荔枝被郑重安放在白瓷盘中,置于茶几中央。东北的盛夏,空气干燥而热烈,此刻仿佛被这南方果实的丰沛汁水与清凉甜香所浸润,幽幽的果香浮动,竟带来一丝别样的舒爽,弥漫了整个房间。妻子也剥开一颗,递到我嘴边,笑着说:“快尝尝,别辜负了老许的心意,也替小孙女多吃几个。”我凝望着这盘红果,不禁遥想老许家那片荔枝林:正午的烈日之下,热浪灼人,老许与妻子如何攀上高枝,仔细挑选那些最饱满的果实。汗珠大颗大颗地顺着他们晒红的脸颊滚落,滴入树下同样温热的泥土。每一颗被摘下的荔枝,都凝结着他们掌心真实的温度、辛劳与这份酷暑中的坚持。或许在剪下枝头那串最红最艳的果实时,老许眼前又浮现了宴席上小孙女那眼巴巴、馋兮兮的小模样,心头那份因炎热而生的疲惫,便化作了嘴角一抹会心的上扬吧?这份情谊,因孩子的纯真渴望而更添了一份柔软的暖意,在这南北皆热的季节里,显得格外珍贵。
那被选中的荔枝离开枝头,便开始了它们的远行。它们被小心地安顿进铺着软纸的箱子里,由老许亲自交到顺丰小哥同样汗湿的手中。那辆印着黑红标识的货车,驮着岭南的烈日、老许夫妇的汗水、以及一份因孩童馋嘴而生的莞尔与温情,一路向北疾驰。它们穿越了湿润闷热的南岭山脉,越过了浩荡蒸腾的长江流域,最终抵达同样笼罩在骄阳之下的东北平原。当快递车在北方同样灼热的晨光中停稳,当包裹被递至我手中,这箱荔枝便不再是寻常果品,它已成了凝结着汗水、心意、莞尔记忆与穿越共同时令炎热的信物,是千里之外伸来的温热而真挚的手。
夜深人静,暑气稍退,独坐灯下,剥开一颗荔枝,果肉莹白剔透。它不再是水果,而是浓缩了时间与空间的信物,包裹着人情的暖意、一份坚守的承诺和一段抓周宴上童趣盎然的插曲,静卧于北方的夏夜。心有所感,提笔写下一首现代诗:
《荔影越千山》
荔枝树的根须在地图下面走,
穿过灼热的大地与河流,
纠缠着不同经纬的夜晚。
快递单上的墨迹洇开,
变作一只青鸟,
驮着整座果园的重量飞行。
果壳的裂缝里,
渗出三十七度高温下结出的甜,
在瓷盘冰裂纹上,
凝成星群——
这微小而确定的火焰,
足以穿透千里溽暑。
也映照着宴席上,
那只抓书的小手,
和望向荔枝时,
闪闪发亮的眼。
这些诗句自心底涌出,仿佛荔枝汁液浸润了夏日的干渴。老许憨厚的笑容、小孙女抱着书又馋荔枝的可爱模样,在字里行间愈发清晰。这箱荔枝,便是老许无声而庄重的语言,是无需修饰的赤诚诗篇,也因一个孩子纯粹的渴望,而多了一份生动的人间烟火气,在这炎热的季节里,显得格外清心。
一箱荔枝终有尽时,但那甜润的滋味却已沉淀在心底,渐次发酵成另一种东西。它并非仅仅停留在舌尖,而是如同一种隐秘的年轮,悄然嵌入我记忆的深处。多年后,或许荔枝的形貌会变得模糊,但那由果核里渗出的纯粹甘甜、那抓周宴上书香与果香交织的画面、那小小人儿眼巴巴的馋样、以及老许在同样酷暑中郑重其事的承诺,将始终如一枚温润的印章,盖在岁月之上。当我们在北方的家中再次品尝岭南佳果,总会笑着提起:“还记得抓周那天吗?热得够呛,小家伙刚抓了书,转眼就盯着老许的荔枝流口水呢!”这箱荔枝,成了家族记忆里一个带着清甜、暖意与共同夏日记忆的锚点。
当北方的骄阳炙烤着大地,窗玻璃滚烫,那箱穿越山河而来的荔枝,便成为空间差异的信使。它提醒我们,纵然同处一片炎天之下,生命各有其经纬,总有些情意,能如汁液饱满的果实,不畏迢递,以自身的甘甜消弭地图上遥远的刻度。这情意,可以是老友一诺千金的郑重,也可以是一个孩子对甜美最本真的向往所激起的涟漪。荔枝的甜味将不断沉淀——它最终会在记忆里凝成最温暖的刻度,提醒我们人间值得奔赴的深情与温暖,恰似一颗水珠在滚烫的窗玻璃上蜿蜒下滑:纵然行过灼热之地,依然怀抱澄澈晶莹的印迹,永志不渝。这印迹里,有老许的汗珠,有顺丰车的辙痕,有岭南的阳光,也有抓周宴上,那本被汗湿小手紧紧攥住的小书旁,一颗鲜红荔枝诱人的光泽,和一个孩子闪闪发亮的、充满渴望的眼睛——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炎热夏天里,最清凉甘美的记忆。
责任编辑: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