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影
文|刘林海
我读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大约十五岁。那时正上初中,是遵了语文老师的教导,完成课外阅读的作业。后来老师让我们写一写读后感,我却如同嚼完一块苞谷面发糕般毫无感觉。老师启发说可以从文中对父亲买橘子过铁道时的背影描述,想象一下自己的父亲。于是我的脑海中便翻转着父亲形形色色的背影。当年的父亲是我心目中恐惧的威权者,每每注目于他的背影时,几乎都伴随着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有不少的情形是疾风暴雨般的叱骂甚或一阵耳光雨落幕后的场景。不用说我常在忿忿然中,祈盼那背影消失得越远越好。
我对背影的切肤感受始于不惑之年后送儿子远行之际。一直在我身边长大的儿子念大学时还没有离开出生地,然而毕业那年,他却坚持要去地球的另一端读研究生。前路茫茫,我虽操心儿子能否在异国他乡安身立命,但理智还是让我对他的选择作了支持。那天送儿子去机场,在安检口的警戒线外,我无奈地盯着一溜长队中儿子缓缓前行的背影,直到进入安检小门,他的背影在拐弯处消失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就突然模糊起来。此后好长一段日子,那穿着花格衫子和牛仔裤的背影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飘来飘去。
儿子离去的背影透着灵动与飘逸,只不过我常忍不住心里琢磨,当他背对着我渐行渐远的那一刻,在他的意识中,知不知道他欢快的步子正踩过父亲心田中那一方用心血浇灌了二十多年的花园,而今当他跃过篱笆奔向广袤的原野时,心底里有无一丝留恋?
忽然间想起了曾经如出一辙的场景,那是我比出国门的儿子年龄还小几岁时的的一幕:十七岁的我,在邻人们羡艳的目光中,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启程去百十里外的省城。行前,父亲特意让刚大学毕业的姐姐陪我同往,又把四处搜罗的四十元钱嘱母亲用针线密密实实地缝在我衬衣口袋中。那天父亲与母亲站在村口,我和姐姐走出去一里地的时候,回首仍可看见父亲不停地挥手。直到我们拐向一条大路时,远方仍依稀显现着两个黑点。那个时候,我憧憬着想象过无数遍的繁华,怀揣着难以言表的梦想,只恨不能插翅飞到向往的全新世界。
原来这就是轮回。过往的回味,故去的再现,似乎才让我对背影有了深层次的理解。
父亲是在我而立之年时永远离开的。那阵子正是我苦于打拼的岁月,事业上总想出人头地,生活上亦需面对压力。为父亲送行时,只想着能尽量风光一些,其实难说动机不注重于自己的颜面。伴随着父亲坟头的草木枯枯荣荣,一年一度的祭扫也大抵流于形式。然而,自儿子离我远去那一刻起,我的思绪却时常不由自主地飞回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
父亲身材矮胖,用当年的健康评价标准,身体算是很棒。但我们一家人都知道,个中原因并非因为他吃得好,用父亲的话说,他喝凉水也能长胖。因为身板看着结实,父亲就习惯于在无穷无尽的劳作中消耗体能。父亲虽然有个教师身份,但星期天回家时一刻也不会闲着,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自留地是他的命根子,诸如积肥之类的事儿,他从不会马虎。父亲常带我去土壕里运土,因为担心土崖崩塌,他会让我呆在离挖土远远的地方,只是在架子车装满土需要费劲地拖上壕岸时,才吆喝我搭手推着车子。父亲用镢头在土崖底部面壁起土时,我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那前倾后仰的姿势甚是滑稽,颇像自乐班子演的牛皮影儿里斗架的情形。
对父亲的背影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为我和母亲买车票那一回。那一年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遣返回乡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按规矩他不能随意离村,出门在外也总是低着头踩着墙角。为了不让我这个反革命崽子在村上受别的孩子欺负,暑假时父亲决定送我和母亲去九十里路外的舅家。县城通往舅家有公共汽车,但每天只一班,车小人多,买不上票的人只有靠脚力。那一日父亲跟队长请了假,天蒙蒙亮时,就带着我和母亲赶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早早地在面街的售票窗口排起了队。东边的太阳升起一竹竿时,售票窗口的木板终于打开了。谁知随着咯吱咯吱的开窗声,保持了小半天秩序的长队忽然乱了,人们一窝蜂似地齐齐拥到窗口,黑压压的人群绣成了一大堆,父亲霎时不见了踪影。正在我急得欲大声呼叫时,却见父亲被数不清的屁股拱出了人堆。父亲宽厚却矮短的背影极醒目,在你拥我挤的场合中凸显短版。被人群淘汰出来后,父亲回身看了看我们娘儿俩,卸下肩上的挎包递给母亲,嘱我站着别动,紧了紧腰带又扑向人群。父亲试着想从人们的腋下挤进去,无奈实在因为体形不具备楔子的优势,几次徒劳无功。眼见得我们的行程要泡汤,父亲忽然跑到人群侧面,紧紧地贴着墙壁,一只胳膊插进人群,另一只胳膊撑着墙上凸起的砖块,一寸一寸把自已楔进人堆中。父亲使劲的时候,他的背影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那形象简直就像一只硕大的壁虎。
父亲定格在我脑海中的背影,是他最后一次来城里看完孙子后离去时的模样。父亲晚年帮我照看了几年儿子,爷孙间其乐融融。儿子上幼儿园后,父亲引以为傲的营生便停了,但仍常来城里看宝贝孙子,且每次都是骑着单车跋涉百十里。虽然他一再声称自己是为了锻炼身体,可我明白他实在是摆脱不了极致节俭的习惯。他最后一次来城里时眼看就到了六十八岁的生日,却仍是骑着单车来。当我抱着儿子送别父亲时,我分明看见他跨上车子的瞬间腿脚己不太灵便。父亲腿短,平常骑车子时身子左右晃动的幅度较大,而这一回尤甚。看着父亲摇摇摆摆的骑行背影,我立誓下回绝不允许父亲再骑车远行。谁知半个月后,我竟突然接到父亲诀别人世的电话。
朱自清先生写父亲背影的时候,也就二十七岁,先生对父亲刻骨铭心的感情跃然纸上。难为我虚度人生大半程后,因了与儿子的别离之情,才真正看懂了先生的文章。如今忆起父亲,只可惜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愧疚的感觉,仅剩夜深人静时独自体味咀嚼。
前几日,数年未归的儿子回来后小住了一周又走了,我照例去机场送他,依旧是目送他进了安检柜台。出机场时,看到当了教授的外甥女在亲友群中发给我龙应台的名言: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必追。和着外甥女的微信,做教师的妹妹回应:其实有朝一日,父母也用另一种方式默默地告诉儿女:不必追。但那是一种彻底的决绝。儿女的背影里充满着希望,而父母最后的背影透着绝望,这或许就是平衡法则……。
看了亲人们的讨论,感慨之余,五味杂陈。于是有了这篇不长的文字。
刘林海
二O二五年六月二十四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审核: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