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别墅
王前恩
一
很准的,几乎每天这个时候,他就醒了。醒后的第一件事,是双手伸过头顶双腿蹬直,嗯地一声,伸个懒腰。之后,坐起来,嘴中就吟出了一首唐诗,比如孟浩然的《春晓》丶王之涣的《凉州词》 《登鹳雀楼》丶李白的《静夜思》等等。吟毕,穿衣下床,趿上鞋,拉开门,咫尺之遥的崖壁上,茂盛蓬勃着的酸枣丛中的雀儿在跳跃啾啾,顺着杂草掩蔽下的拃宽小路,到了崖壁北边的一隅,蹲下来排泄了身体里的废物,紧着裤子慢慢悠悠踱回自己的居所,露湿了鞋和裤脚,他不去管,从地上的塑料桶中往桌上的牙缸倒上水刷了牙,又倒了水在脸盆洗了脸,吃下食品盒中的酥饼喝杯水,抓起桌上梳子对着镶在墙壁的镜子,梳了又梳自己的长发,整整自己的衣领,左手一个包右手一个包,走出了门。门,他是不会锁的。他来去自由。他给自己取的名就叫自由。
轰隆隆低沉的声音自远而近,自由转身抬头,看到北边一列高铁车,从高铁桥上疾驶过来,眨眼就过去了,轰隆声渐淡,及至到无。
走过满眼是残砖断瓦建筑垃圾,走过满眼是草深野兔乱蹿的荒草地,便是满眼高高的楼群。十多分钟后,自由到了一小区。他朝守门的保安点点头,您好!保安回应地举起右手,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自由到了最近的二十号楼前的垃圾桶前,三个垃圾桶全都是满满的生活垃圾。桶旁放有一纸箱。他把桶中的垃圾往下压了压,把纸箱中的垃圾倒进去。这个纸箱,就属于他的了。放一边,把两个包放上去。他在垃圾桶周边扫视了一遍,没有。又在垃圾桶上边寻找。常常,能找到东西,比如没有启封的月饼盒、装在塑料袋中新新的从没上过身的衣服、包在报纸中的一本或数本书刊……
今天,他的目光在第一个垃圾桶的浅表扫着,没有。当又将目光投向第二个垃圾桶时,听到一个男声说,这个你要吗?他转过身去,看到是一男人提着袋大米,在向他欲递又不递地往地上放。他愣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摇头点头。男人把这袋大米放地上急匆匆朝大门走去了。他望着远去的男人,心想,这么好的大米,怎么能丢掉呢?你要吗?你不要了我要!是一个女人。女人的手已提起了米袋。他愤怒了,谁说我不要了?!一把把大来袋夺在了手上。这是袋十斤装的大米。女人也生气了,说,你凶什么?!在垃圾桶中翻找起来,把桶中的垃圾翻掉到了地上。女人提出来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塑料袋,掏出了一件米黄色的女式风衣。女人咯咯笑,将风衣搭在左肩膀,又在垃圾桶中翻起来。
你干啥哩?啊?!穿着保洁工服的女工一把把女人扯到了一边,你这人咋这么缺德! 女人说,我缺德,你不缺德!朝已折叠好了纸箱的自由眨眨眼,笑,说,这大米能吃!可能生虫了。你回去漂洗一下能吃!把搭在肩膀上的米黄色风衣装进自己的包,走向了另一座楼。
保洁女工用抄箕把儿,把桶中垃圾往下蹾了蹾,把地上的垃圾装进去,抓住手把一压,垃圾桶纹丝不动。嗨,这是哪个王八蛋把装修后的建筑垃圾倒在里边了!保洁女工犯愁地瞅瞅东,又瞅瞅西,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已折叠小了纸箱装进了一个包一手提着一手提着大米的自由身上,笑着说,师傅,麻烦你帮我把这桶垃圾推到大门外边去好吗?垃圾在大门外边装哩,我弄不动。
自由看了保洁女工所指方向,也不远,就放下手中的包和米袋,帮女工把这桶垃圾推倒了大门外。回来,女工笑,这两桶我也弄不动,再麻烦你推去好吗?自由没有言语,过去抓住手把一压,这桶比那桶还沉。女工骂,这是哪个王八蛋弄的,人家规定不许把建筑垃圾倒在这桶里。自由推去第三桶回来,女工笑,太麻烦你了!自由说,不麻烦。提起自己的包和大米,朝二十一号楼走去。
保洁女工撇下扫地上垃圾的笤帚和抄箕,叫着撵上去,哎,你别急走呀!到了跟前,说,你想做活呀不?想做了,我给经理说一下,你跟我们做,工资加上拾些破烂,一个月不少挣钱。
自由看着女工,摇摇头,说,谢谢!
二
哎,这不是王拴军吗!王自由卖了两个包中的破烂,到超市买了瓶醋刚走出超市门,一个女人站在了他面前。王自由看着女人,女人也看着王自由。王自由认出来了,这是大学时的同学陈美丽!
王自由说,你还这么美丽!不过呀,我现在不叫王拴军,而叫王自由。陈美丽挎着坤包,右手从坤包处抬起来,掀下鼻梁上的眼镜架,笑,王自由,这名字真不错!你在大学时,桀骜不驯,就爱自由。哎,你在这附近的小区住吗?房是买的吗?
王自由微微摇下头,又狠狠点下头,我不在小区住。
陈美丽看着王自由手上的醋瓶和米袋问,你不在小区住,那这是……租的房?
王自由说,我住的是别墅!
别墅?你自己的别墅!陈美丽惊得瞪大了眼睛,啊呀老同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能否带我去你别墅一饱眼福?咯咯。
刚好我这就回去,你如有雅兴那就跟我走。王自由说过这话,径自朝前走起来。陈美丽撵上去,我真的去呀,你不介意吗?王自由步子没停,转过头,我介意啥呀。走吧。
十多分钟后,踏上了满眼草深野兔乱蹿的荒地小路,又走过了满眼残砖断瓦的建筑垃圾,王自由指指三四十米处的一段断桥下,由蓝色的彩钢围搭的及其简陋的房。这房的北边近百米处,是高铁桥。彩钢皱皱折折,上边沾满了铲不掉的水泥痕疤。明显的,这是别人废弃的彩钢片,是王自由从垃圾场捡回来搭建的。房的南侧接檐下,是做饭的锅灶木案等。灶,是石头和烂砖垒的,上边搭有前锅后锅。案亦是旧砖支起的,是很破旧的木案……这么说吧,这里供王自由生活的一切,都是王自由捡拾的别人当垃圾撇掉的东西。简陋房上边的段断桥,是以前的公路桥。桥断后,公路桥改修在了北边,即高铁桥的北边数百米处。
陈美丽还在那儿站着,而王自由已经到了锅灶跟前,他朝陈美丽看着,说,这就是我的别墅!你不嫌弃了过来我给你做顿饭。你要是嫌弃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王自由说毕,就埋头做起饭来。他先用塑料桶中水淘洗了大米。这水是他从公共卫生间的龙头上担来的。大米中果真有小小的黑色虫子在动,淘洗三次之后,虫子便随淘洗的水漂流走了。之后,他把米蒸在前锅,又发着了火。烧的是柴,也是捡拾的硬柴,包装箱、废弃的木制家具等等,砸碎在桥下堆着。火在锅眼门里熊熊燃烧着。王自由又去桥北自己种的菜地弄回了秋豆角、白菜、葱等。看到陈美丽居然没有离去,却过来坐在锅眼门跟前的小方凳上,在往里边加柴。
你这是过的原始人生活。陈美丽看着王自由。
王自由择着葱,他说,我觉得这日子挺好!不过不是原始人生活。原始人能有我过得这么好吗!我有酒喝,有书看、有文写,有米饭和老老(猪)肉吃……原始人有吗?
陈美丽说,你还这么痴爱看书写作?
王自由说,嗯,你呢?大学时、你不也爱吗。
陈美丽站起来,剥去白菜的黄叶,点点头,将白菜放案上,抓起菜刀切起来。自毕业走向社会,哪有时间和精力看书写作?你这么着,我倒是羡慕你起来。看一眼王自由。
王自由择好了葱,又择好了秋豆角,说,白菜和豆角炒一块儿行吗?
陈美丽说,你说呢?你以前怎么炒的?
王自由说,以前,我想怎么炒就怎么炒,先炒豆角后放白菜。今天不有你嘛!
陈美丽说,你没变,你还这么尊重我。那就先炒豆角后放白菜。
王自由舀干后锅水,用抹布抹了抹,倒上清油,待油的白沫散尽后,将切成寸段的葱撇进去,后锅吱呐吱呐叫起来。陈美丽又将切成碎屑的生姜和辣椒撇进去,呀地一声叫,我放生姜和辣椒没经过你的同意,这可咋办?王自由说,这是你的有由,我尊重你。你还是喜吃辣的。又说,你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哈哈。
就一个菜,摆上了饭桌,两碗米饭,也摆上了饭桌。瓷盆中的臊子肉,还有一瓶太白酒,也摆上了饭桌。筷子就一双呀?王自由跑去,在一簇蒿子中折一根粗壮的,回到饭桌边时,已成了两根筷子。他把自己先前的竹筷子和蒿棍筷子都放桌上,问陈美丽,要用哪双你选吧!
陈美丽笑,抓起蒿棍筷子,夹一筷头菜喂进嘴里,又往嘴里刨起了米饭,竟是泪流满面。
王自由指下臊子盆,说,剜一筷头放饭下边。发现陈美丽在哭,站起来,美丽,咋哪?你这是咋哪?!
陈美丽哽道,我跟他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我不自由,他要控制我的一切!
王自由跑进房门,拿出一包抽纸,递给陈美丽。陈美丽抽出一片,擦着脸上泪水 ,泪水怎么也擦不干。
老同学,我羡慕你!甚至是嫉妒你!
王自由说,你愿意过我这种生活吗?
陈美丽低下了头,慢慢地吃着饭,片刻后,又摇起了头,望着王自由,你打算把这种日子过一辈子吗?你老了咋办?
王自由抓过太白酒瓶,斟满一杯,端起来,敬向陈美丽,你喝一杯?
陈美丽摇头摆手,你喝。
王自由一口干,又斟满一杯,又一口干,躯壳是灵魂的载体,灵魂可以控制左右躯壳。所以,人,是灵魂的自由,而非躯壳的享受!你说的是躯壳吧,躯壳可以衰老,而灵魂不会。躯壳死了,灵魂却会活在世上。这个,你懂吗?望着陈美丽。
三
陈美丽醒了,看到顶棚皱皱巴巴的彩钢,眨了眨眼,还是皱皱巴巴的彩钢,翻身爬起来,挂墙上的充电灯光下,王自由正趴在桌上在写作。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这里不是自己曾经有过的某小区八楼的家,也不是某小区十二楼租住的屋,而是王自由用数片废弃的彩钢搭建的及其简陋的房。
昨天从吃过午饭,到晚饭临睡前,她都跟王自由在聊天。她对王自由说,你先得过正常人的生活。王自由说,正常人的生活就是拼命赚钱,然后买房买车娶妻生子,一直到老到死。对吧?陈美丽说,对,人不都这么过一辈子嘛!这有什么错吗?王自由点点头,没有错,可是,我不愿过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是低级趣味的生活。陈美丽笑,你这生活就高级了?住在桥下,用人家废弃的彩钢片搭建的房,还称其为别墅!王自由说,在我心里这就是别墅!这里什么也不缺,沙发!饮水机,这床也是席梦思床。陈美丽说,有电吗?你有可看的电视吗?水也是你从别处挑来的。有电脑吗?你恐怕连手机也没有吧?王自由说,手机我是有的。并拿出来让陈美丽看。又说,别的,我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除了能像其它动物一样,有赖以维持生命的吃食和简陋的窝,你需要的就是唐诗宋词和看不完的小说和现当代诗,还有写不完的小说散文和诗。对吧?
对!
陈美丽笑了,是苦笑。你这是避世!知道吗你这是避世!你这是极其消极的人生!
王自由说,随便你怎么说去。世上路有千万条,我就要走无人走的那条!他有让陈美丽快快走的意思,又不好明说。
陈美丽呢,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她走到了北边。北边,是茫茫荒草地, 只有一块绿茵茵的菜地。这块菜地,才使这里不显得那么萧瑟荒凉。这块地,是王自由的菜地,是他开出来的。离菜地六七十米处是高铁桥。突然,轰隆隆低沉的声音由远而近,刹那远去消失了。这是自西向东的高铁。一只褐色的野兔,一跳一跃,穿过了菜地,钻进深深的草丛消失了。扑塄塄,一只野鸡从陈美丽的脚边草窝惊飞起来,把陈美丽吓出了一身冷汗。野鸡飞向东边,又落进了茫茫荒草中。
这里除了荒凉,除了没电没水,是块无人打扰无人烦的清静之地。更关键的一点,这里没有房贷的压力,没有车贷的压力,没有人比人,没有人控制人,没有……这样一想,这里是一处不错的生活洁地!
陈美丽回来,看到王自由在捧着一本书看。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在想,回自己的出租屋去,可是,自己要办的事,还没有办呢。明天再来?又后悔起今天咋遇上了王自由呢!后悔也没用。她走到王自由跟前,说,你能陪我去某某小区一趟吗?
王自由从书中抬起头,你说什么?去某某小区。这么晚了,是去拜访亲戚?还是你就住在那儿?
陈美丽说,我说了,你可别笑话。
王自由说,哎呀,咱在大学时,那回你门牙上沾着片菜叶,我当着同学面,递给你一面小镜子。还记得吗?
陈美丽笑 ,我当时还不知道你啥意思,见你笑,我也笑,你说快快照照呀!我照了,发现门牙上的菜叶,我赶紧避开人抠掉了。你当着那么多同学说我越照越美丽!
王自由合上书页,说,你不愿说了,那我陪你去吧。
陈美丽难为情地说,通过家政,我是去应聘这家的保姆。今天约好我去面试的。可那家门上着锁,我打电话,那家人说,老父亲晚上才出院,让我晚上去。
王自由说,你真愿意干这个?
陈美丽说,这工作工资高。
王自由陪陈美丽去了,但他并没有跟她进去,而是在小区门外等着。要是面试成功,陈美丽会电话告诉王自由的,王自由就会回他桥下别墅了。要是不成功,也会电话告诉王自由。陈美丽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又走出了小区大门。
见到王自由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活不能干。王自由说,不能干就不干了吧。又说,走吧,跟我回桥下别墅。先自走起来。陈美丽矛盾着,犹豫着,并没有跟上去。王自由见陈美丽没有跟上来,停住,说,你不去也行。你不去,那就去附近的宾馆住一夜。或者,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去。公交车这阵没了。陈美丽摇头,走上来,说,走吧,去你那桥下别墅……
现在,陈美丽穿上衣服,下床站在王自由的身后,看到王自由的左手边,是一厚沓填满文字的十六开纸。心想,这家伙可真能写呀!捏起一张看起来。王自由止笔,站起来,问,昨夜晚睡得还好吗?
陈美丽笑,满脸歉疚,昨夜晚睡得很好!可苦了你了,害得你睡沙发上。咯咯。
王自由整理着桌上的文稿和笔,说,沙发也不错呀!走,先解决个人问题,后做早饭。走出门,指下西北崖壁说,卫生间在那边……
四
早饭,及其简单,在后锅煮了白菜,捞出来握干,切碎,揽碟里,加了盐辣醋;饭是小麦面糊糊; 馍是王自由从小区垃圾桶跟前的地上捡的献食,一共有四个呢。王自由提回来放进了床下的铁桶,铁桶有盖子,他已经吃了两个, 还有两个。当两碗饭和一碟菜摆上饭桌后,他去提了来,掏出一个递向了陈美丽。陈美丽接过来,看到上边指头弹大小的红点,也看到上边有了黑色的霉点,心想这还能吃吗?看向了王自由。王自由这阵儿已将他手上的献食掰成了两半,一半放在装献食的塑料袋上。塑料袋在桌边放着。一半拿在左手上,右手剥起了上边的红圆点和黑霉点,剥下放在桌角,待剥净了之后,美美咬了一口,嚼起来,又夹筷菜喂进嘴里,又端起饭喝了几口。陈美丽也学王自由,剥起献食上的红圆点和黑霉点。
吃过,倒光塑料桶中不多的水洗了锅碗,王自由抓起栽在彩钢墙上的两头绑有绳钩的腕粗的木棍,这头的铁钩挂一个塑料桶,那头又挂一个塑料桶,他这是去挑水。
陈美丽问,去小区?
王自由说,不。走吧,你去忙你的事吧。
陈美丽说,好。进门,从床上抓起自己的坤包,挎上肩,撵上了王自由。
一路都无话。
当进入满眼是高高的楼群时,陈美丽急跨几步,挡在王自由的面前,你不嫌的话,咱俩过好吗?
王自由看着陈美丽,陈美丽满眼的期待。
王自由说,怎么过?
陈美丽说,去我的出租屋住。你我先找份工作干着。我手上还有些钱,我想要不了多久,咱俩会凑够交买房的首付。
王自由摇了摇头,再见!担着两个塑料桶走向了公共卫生间。
原来他用的水是那的水。那的水干净吗?充电灯也是在那充的电?
突然,陈美丽叫,哎,把你的手机号给我。
王自由说,你要这没用。有事到桥下别墅找我。
王自由挑了两塑桶水回到这里时,陈美丽已经不见了。他长长舒口气,大声说,我叫王自由!我叫王自由!!我叫王自由!!!
放下两塑料桶水在桥下别墅,抓起桌上木梳,对着墙上的镜子,梳了梳自己的长发,又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左手一个包,右到一个包……
王自由今天的收获不错,他从小区垃圾桶旁边,拾到了一箱宝贝。但凡是放在垃圾桶跟前的食物、衣服、书籍……这么说吧,但凡放在垃圾桶跟前的一切,比如包在包袱里的被褥和衣服、装在包装箱中的旧家电等,都可以拿走。因为这些都是主人废弃不要的。主人放进垃圾桶,有些放不进去,有些什物还能用,让需要的人捡去,也是件善事。王自由看到箱中是书,高兴坏了,他把箱子端到楼后的草坪,一本一本进行挑捡,对自己有用的,比如《围城》 《芙蓉镇》 《契柯夫小说精选》 《废都》等,还有三本信纸,宝贝似的用报纸包起来,装进一个包。别的,又装进一个包。把纸箱折叠成小方块,也装进这个包。王自由因为有了这些不掏钱得到的书,他决定不回桥下别墅去做午饭吃了,他要去小饭馆点两个菜,再来瓶太白酒,再来碗扯面,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但是,当他卖了包中的破烂要离开废品收购站时,却改变了主意。这一改变,使他救了一个女人的命。
犒劳自己,那是一时的高兴激动,真去的话,没有四五十块钱下不来。而去桥下自己的别墅,那几乎是不花钱的。那十斤装的面粉,是在垃圾桶跟前拾的,菜是自己种的,只有油盐醋,是买的。大多时候,是清水煮菜。五斤装的一桶清油,他吃一年也吃不完。割三五斤猪肉,做成臊子,也能吃一两个月。
王自由提着包中书和那三本空白信纸,犹如提着极其珍贵的宝物似的,急急朝桥下自己的别墅走着。回去就做饥劳靠煮白菜。这饭最简单也最快。吃过饭,他要看书。先看哪本暂时还拿不定主意。十多分钟后,他进入了建筑垃圾场,当他在荒草上由他踏出的小路上走着时,眼睛的余光中出现了一坨红在摆动,下意识转过头,看到一棵树上吊着一个人,是女人!
啊呀,怎么回事?!这女人在上吊!王自由大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去救人!撇下手中包跑过去。这是一棵柿树。柿树粗壮,树冠如盖,上边的柿子已经泛红快成熟了。在一石磊上,女人是被一根白色的编织带吊上去的。不,女人是用编织带上吊的。王自由跑上去,右手臂紧紧抱住女人腿,左手举起来,把套在女人脖子上的编织带取离,女人整个身子就压向了王自由,王自由先着了地,女人全压在王自由身上。王自由身下是碗大的石头和酸枣丛及蒿草丛等,这些垫伤扎伤了王自由。王自由忍着疼痛,慢慢坐起来,又慢慢把女人抱起来,就要掏手机打120呀,女人却一下跳在了地上,哇地大哭着说,你让我去死吧!你为什么要救我?!一拳又一拳打在了王自由的身上。王自由被垫伤扎伤的屁股和腰部尽管还很疼,但他却长长舒了口气,任女人在身上打都不去阻止躲避,也不劝导女人……
五
女人止了哭 ,嘘唏着。王自由说,你真傻呀!什么事把你逼到了要走这条路?女人泪涟涟望着王自由,我不想活了,你为什么要救我!王自由说,我碰上了,我不救你,我还是人吗?走吧,去我别墅,你睡床上歇着,我给你做最美味的饭。
别墅?你住别墅?!女人惊疑地朝王自由手指方向看去。王自由所指的方向,哪有什么别墅,那段断桥下,崖壁的东边数米,是破旧的彩钢片搭建的极其简陋的房。收回目光,女人又投到了王自由脸上。
王自由说,那就是我的别墅!走吧。先自朝前走去,到了自己的包跟前,提起包,呀地一声叫,背疼屁股疼,嗨,咋把自个弄伤了呢!女人还在那的地上坐着。那吊在柿树上的白色编织带套环,在微风的吹拂下,摆来摆去,似乎在提醒王自由,又似乎在招诱着女人,王自由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离开了,这个女人又吊上去,那不是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了嘛!他大了声叫,姑娘,走吧,到我的别墅,我给你做最美味的饭吃!女人朝王自由看着,站起来,走向了那摆动的编织带套环。王自由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大叫,不能!不能呀姑娘!冲了过去。但是,女人却转过脸朝他笑,抓住编织带一拽,又一拽,怎么也拽不下来。对到了跟前的王自由说,有刀子吗?气喘嘘嘘的王自由说,有!掏出随身带的小刀递上去。这小刀也是从垃圾桶中捡的。捡的纸箱要往小里折叠时,要用小刀割断上边的胶带。所以,小刀随身在兜中装着。女人接过小刀,将编织带割断,拽下树,对王自由说,哥,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去死了!
这就对了嘛!王自由也笑了,他发现姑娘的脸上有了好看的红润色。
哥,我倒要看看,在你这别墅里,你能做出什么最美味的吃喝。
王自由说,面粉、大米,还有盒装酥饼、袋装手工挂面……你想吃什么?
女人说,就这些?
王自由说,不满意吗?那咱去酒店,你点菜,我买单!
女人摇头,先自朝北边的那段断桥下的简陋房走去。女人像走到自己家里似的,洗了手,擀起了面条。王自由便收拾起了菜。是清水煮面条煮菜。两碗面条摆上桌,王自由狼吞虎咽。而女人,挑起一筷头,喂进嘴里,又挑起一筷头喂进嘴里。突然,女人抬起头望着王自由,哥,这饭真的是最美味的!
王自由吃光了碗中饭,正伸长舌头舔着碗中汤,指下简陋的房说,这房也是最漂亮最舒适的别墅!
女人说,对,太对了!
吃过饭,洗了锅碗,王自由说,你去床上睡个午觉。
女人说,我不睡了。哥,谢谢您!朝王自由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过身,朝南边走去。
王自由望着女人背影,当女人消失在野草萋萋间的路的尽头时,掏出一本包中的《芙蓉镇》书,翻开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回书,急急撵去。尽管腰疼屁股疼,他还是撵上了女人。
女人见王自由气喘嘘嘘地跟上来,很是诧异,哥,还有什么事吗?哥,请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做那傻事了!
王自由说,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
女人就报了上去。
王自由掏出手机存了进去,为了验证,他摁下了发送键,随即,女人身上的手机响起来。女人掏出手机说,哥,你这电话我会记一辈子的!哥,那我走了。
王自由说,走吧。
回到桥下别墅,掏出《芙蓉镇》书看起来,直到夜暮降临,才合上书,掏出手机打过去,通了后,女人说,哥,我已经回家了。谢谢您哥!第二天,王自由又打通了女人手机,女人第一句话是,哥,我好着哩。谢谢您,好哥!之后,互加了微信。几乎每天,女人在微信上对王自由说,哥,我好着哩。你呢?王自由就回道,也好着哩,我们都要好好的!啊?
六
下午,王自由去了电脑城,他看了一款笔记本电脑。这电脑要两千多元,可他身上只有一千多元。他想买部便宜的二手货,可便宜点的二手货他又看不上。想了想,那就再过些日子来吧。往后,得抓紧捡拾破烂,在最短的时间,凑够买电脑的钱数。回到桥下别墅时,天已经暗黑了下来。突然,听到轻轻的叫声,像小猫叫,又不太像。在这里都快三年了,春天的夜里,听到过野猫咪—一咪—一的叫春声。这是野母猫在发情期,在寻找公猫交配。夏天的夜里,听到青蛙和蛤蟆的呱——呱——呱呱叫声,偶尔还有猫头鹰咕——咕——似勾魂的鬼叫声。秋天的夜里,有蝉鸣声和蟋蟀的叫声。冬天的夜里,有不知名鸟儿的惨叫声,听起来使人心里发瘆,头发直立。开始,王自由很是害怕,渐渐,就不怕了,也习惯了。可今晚这声音怪怪的,很像大猫产下小猫后大猫失踪了,小猫被饿得咪——咪——的叫声。这是前年冬上的事。这些小猫在距王自由桥下别墅数十米崖壁的一个小洞中,叫声非常弱,但是在这寂静的漫长的冬夜里,还是被王自由听到了。王自由握着充电手电筒寻到了这洞中,一共有八只呢。小猫们见了灯光后,全都可怜巴巴地望着黑暗中的王自由,有的朝灯光爬过来,仍咪——咪——弱弱地叫个不停。王自由回屋拿来了白天在垃圾桶旁捡的上边有霉点的馒头,剥去霉点,掰一块放进嘴里,嚼成稠粥样,吐在指头上,又喂抹在小猫的嘴中……这些小猫,最终全都死了。天冷是一个原因,主要是没有吃到母亲的奶汁,没有母亲温暖的身子暖热它们弱小的身子,饥寒而死。
现在,这叫声既像小猫的叫声又不太像,不管怎么,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王自由这么想着,隐隐糊糊看到,在别墅的门口,放着一个纸箱,这声音就是从纸箱中发出来的。赶紧掏出手机打开电筒一照,啊呀,是一婴孩!婴孩黑豆般晶亮的眼睛在望着王自由。王自由的头就嗡地一声,像被谁当头打一棍,他蒙了!这可咋办?这是谁弄的?!他大叫,你谁呀?咋把娃放在这儿?!你谁呀?咋把娃放在这儿了?!没有任何回应声,只有纸箱中婴孩弱弱的轻轻的哭叫声。婴孩穿着宽大的棉袄,一边身侧是一个小包,小包中是奶瓶和一袋婴儿奶粉,一段的。一边身侧放有一个信封。王自由赶紧拿起信封,把信瓤从中抽出来,手机电筒照了上去——
好人呀,求您收养下我的儿子吧!您的大恩大德我只能下辈子变牛变马还欠下您的情了!娃出生日期是某某年某月某日。
跪着给您磕头!
看过,王自由把信瓤放回信封,心想,想自由,也自由不了呀!赶紧抱纸箱进屋,开亮挂墙上的手提充电灯,从保温瓶往奶瓶倒上开水,又倒上一小袋奶粉,摇了又摇,感觉不怎么烫手了,这才把奶咀喂进婴孩嘴里。奶咀一进嘴,这小家伙就用双手搂起来,一口气吸吮了个净光。
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婴孩睁着晶亮的双眼望着王自由咯咯笑。王自由看着,看着看着,就伸出双手抱起来。婴孩到了王自由手上,仍咯咯笑,突然,一个声音从心底发出来,这是上天赐给我的吗?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王自由哈哈大笑起来,儿子!我有了儿子!
夜里,王自由只吃了几块酥饼,喝了些水,算是晚饭。他把婴孩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一哭叫,他就给吃一遍奶。每遍都给吃得不多。这是他从书中知道的。婴孩太小,胃小吸收快,要量少勤喂。给他拉在了肚子上,他不恼,很轻很认真地擦拭清理……
第二天,他又犯愁了,我一个大男人,能养好这娃吗?他没有信心。再说,我是自由人,怎么能被这孩子拴住呢!哪咋办?想到了陈美丽 ,又想到了曾经救的那姑娘刘欢欢。拿起手机分别打过去,让他们给出出主意。
陈美丽说,咱俩过的话,这娃就是咱儿子!你同意的话,我过去接你好吗?
王自由想了下,不好!立马挂断。
刘欢欢说,哥,这肯定是未婚姑娘做的好事!不过也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养不起的人让你养吧。不过也说不定。各种可能都有。这样吧,哥,你抱派出所去,派出所管人员流动和户口哩,抱去看他们有啥办法没有。
王自由说,好,谢谢!哎,刘妹,你现在怎么样了?
刘欢欢说,哥,我现在还可以。谢谢你,哥!
王自由挂了刘欢欢电话,抱着这娃走进了附近的派出所。是所长接待了他,他讲了整个过程,之后,说,所长,这娃就留在这儿了。
所长说,这不行,你先养着,待我们找到了孩子的父母……
王自由打断说,他们的父母不要他了。再说,你们上哪找去呀?
所长说,总不能让我们养着吧?
王自由说,你们给联系一下儿童福利院。
所长说,好,把你的手机号留下。
王自由就报了上去,所长在一个本子上记下。王自由抱着娃走出了派出所大门。边走边想,要不,印些领养启事,谁愿领养把娃给谁。这不很好吗?又一想,不行,娃落在坏人手上,那就惨了!突然,一个老头挡住了他的去路。
老头大叫,拴军,你龟儿子都有了娃了,咋不回家?!
手机叫起来,王自由掏出来摁下接听键,里边立即传出了一个女人声,您是王自由老师吧?王自由说,我是王自由,但不是老师。女人咯咯笑,我是<<天宇>>文学刊物小说编辑徐小梅。您的中篇小说<<自由>>很好!我们……
拴军,你咋不理爹?!
作者简介:

王前恩,1958年生。渭滨区八鱼镇人。曾在<<陕西日报>> <<小说月刊>> <<辽河>>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已出版小说集<<王前恩短小说选集>> <<东北方的太阳>> <<尊严>> <<遍地是狼>> <<我的权我做主>> <<心碑>> <<王农民在城里的幸福生活>> <<欲望树>> <<我是咱俩的脚你是咱俩的手>> <<水儿>> <<蚂蚁>> <<小草>>; 散文集<<回望六十年>> <<感谢生活>>共十四部,计320余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