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欧阳如一
在中国有些事情正常办是办不了的,无论你有多么正当的理由,相关部门总有办法不给你办;而只要你有关系不正常的事情也能正常办,相关部门会替你找理由。这就是许多人爱死了这个国家和许多人执意要离开这个国家的原因。这种情况鲁迅看到又会归到中国人的“劣根性”,而高见岭认为这是政风不好所致,假大空,形式主义,唯上、唯亲、口称公仆实为主子,满嘴为人民服务心里想得却是升官发财,同一个民族在大陆的某个时期就很好,比如文革前;同一种文化在海外的某些地方也很好,比如新加坡。可相关部门是听不得批评也不会知错必改的,就只能由着他们,好在小李村的汉白玉矿有了合法的矿渣回用手续,那就干吧,这座沉寂的矿山就沸腾了起来。
高见岭要把这座矿山整体做成一件艺术品,就发动了他的建筑师徒弟们先用直升机对矿区做了航拍,现代技术真不得了,他对景区的山形水势甚至每棵树都一目了然,大大地减少了测绘成本。有了航拍就有了数字模型,他就可以用“上帝视角”对场地做精准分析,把它的每个立面、每条沟、每面坡、每道梁、每片平地,每块以前采矿留下的石头都做了立体模型并编了号,以后好一个一个塑造,挣钱就干一点,挣钱就干一点,这也是愚公移山。他给这块地规划出了“观光”、“创意”和“生产”三个片区,就交他的徒弟们做详细规划,他对他们说:“钱没有,有石雕,给你们石雕当工钱,钱贬值,汉白玉作品增值。”
苏晓经常会陪伴在高见岭身旁,她太羡慕他们这些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建筑师了,只恨自己读书少,又没参加过实际工作,就给自己的男人泡茶、剥水果、搧风、点蚊香伺候着,说:“老李大哥身体不好要退,想让他大儿子和你搭档。”
高见岭知道李志和一生气就犯心脏病,说:“他大儿子不行,他大孙子行。”
高见岭的徒弟们分散在北京、上海好几个大城市,因为疫情又都在家办公,好在有“腾讯会议”能让他们隔空合作,他就向他们讲了那三个区的功能:观光区,集中在由泜河风景区到矿区山门的十里花廊,一定要设法先让蝴蝶进来,再让鸟儿进来,再让小动物进来,再让游客偶然发现,再成为周边自驾游的首选,这就要把这十里地做出半日游的味道,他的徒弟们就笑,说:“师傅,您这是做设计吗?噢,您这是做设计。”
李长青来找高见岭了,看到了摆在吃饭的转台上一座“泥模”,惊讶道:“这就是咱们双佛山?高博,您怎么弄的?”
高见岭让他坐,起了饮料让他喝,问:“你们那边怎么样?”
李长青给高见岭递了支烟,说:“嘿,他们除了挖沙——包给别人就行了,是典型的靠天吃饭,得看发不发洪水,他们除了挖沙就是等您滑雪场的承包金,啥都不干,一上班就打麻将,谁赢谁请客下馆子。”
这是个好人家的孩子,也学过手艺吃过苦,还当过村支书,却在全民经商的浪潮里结交了狐朋狗友,学会了吃喝嫖赌,他心理明白却积习难改,高见岭说:“他们不干事儿你可以干事儿。”
李长青说:“是高叔,您知道资本运作吗?”
高见岭问:“长青,你认识洪丹青吗?你们附近村的,他是资本运作的高手,如今在监狱服无期徒刑。”
“他叫什么资本运作?就是个骗。”
高见岭想起了长袖善舞却一事无成的夏青,说:“资本运作有两种,一是投融资,像咱们这种项目如果能融到资就能加快发展速度,资本看到咱们的远期效益也愿意投资,因为风险小收益大,会实现双赢,这就是正面的资本运作。”
“那反而的呢?”
“包装概念、欺骗投资人或消费者,并不真投真干,拉高企业或项目价格就出手,他们挣了钱企业或项目却垮了。”
李长青是带着任务来的,屠百业出一千万让他说服他爹和高博出让矿渣回用执照,他们好借环保之名行采矿之实,办成会给他一百万好处,看来不行,他说:“听说您家婶子很会搞钱,不如让她收了咱们村的公司,您和我爹享清福。”
高见岭发现此人始终认为这个村办企业是他们家的,说:“我就是有这口‘累’,爱干活。”
高见岭继续和他的设计团队交流,他认为石雕企业的生命力是设计能力,这就是他规划“创意区”的目的,这个区分“民族工业及矿山遗迹博物馆”和“石刻艺术展览馆”两部分,一个在整个矿区,要再现当年中国民族工业的辉煌;一个在大厂房,要做成能变换任意场景的“黑箱”,也就是“多媒体影棚”,让工作室的人和游客能置身世界上任何一个美好的地方,并且有工作人员扮演场景中的角色,让这里的主人和客人都处于兴奋的创作状态。他的徒弟们都是理科生、文科差并且不善于幻想,为难道:“师傅,这咋整啊,我们没搞过会展。”高见岭说:“我做内容,你们做形式。”
李万山不时过来了解设计进展情况,他爷爷已经让他临时代理这座矿山的总经理职务,可他完全没有想法,就总来找高见岭聊天,问:“高爷,您说资本运作是怎么回事?”
高见岭奇怪这孩子怎么也问这个问题,说:“你突然有钱啦?”
李万山说:“没有,有人要出钱买咱们的执照,我想不如租给他们,咱们不用干就挣钱何乐而不为?”
这就是这些年“金融创新”的结果,让投机取巧代替了苦干实干,让玩概念代替了干实业,让数字游戏代替了技术创新,高见岭问:“哎,如果让你从小到大什么都不学就有钱花你干不干?”
“欧美国家的人不就是出生政府就给钱,低保钱都够每个环游世界吗?”
高见岭义正辞严道:“这座矿是小李村下金蛋的母鸡,赊给咱们饲料买咱们蛋都行,就能不能卖母鸡。”
李万山羞愧道:“师傅,我懂了。”
按高见岭的规划最先启动的是“生产区”,要利用他们现有的二流设备做成一流的“零排放的封闭式厂房”,他的徒弟们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师傅,我们对你们的机器和生产工艺一窍不通,怎么做。”高见岭说:“设计不是抄作业,是发现、研究、解决问题。”他的设计团队就散了。
李志和来找高见岭了,说:“老高,你的设计是高,连我这不明白的人都知道,可啥时候才能实现呀?”
高见岭问:“咱们财务上盈利了?”
“早就盈利了,全靠那三个网红,就是盈利太少,每月刨去所有开销能剩十万块钱,对一个家庭还行,对一家企业太少了。”
高见岭说:“李哥,您比我熟悉愚公移山,愚公的目标定错了——跟大山叫劲,可他的精神可嘉——挖山不止,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李志和苦着脸说:“老高你行,我真的干不动了,你看能不能把咱们这个项目出手,用政府给的执照和你的规划,有人算过了,总利润能达到十个亿,咱们把项目转出去就能让股东和全体村民先见利。”
看来这是这爷仨研究过的,有人能干好给他也不是不行,高见问:“他们能给咱们出多少钱哪?”
李志和说:“咱们在山上的投资累计有一千多万,有人要出五千万,先给咱们一千万。”
高见岭笑了,说:“他出一千万就不再出了,就能卖上一个亿,卖了再给咱们四千万,甚至他跟咱们签个合同就会张罗卖,卖不出去拉倒。”
“不会吧?”
这就叫空手道,高见岭说:“您可能一直认为自己傻,出了一辈子力都没赚到钱;我也总觉得自己傻,本来能进入房地产开发却还在做规划建筑设计,可没有咱们这些傻子国家就完了,您说呢?”
李志和明白了,说:“你说得是。”
高见岭说:“欢迎投资合作,拒绝资本运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