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与影友外出采风,行至黄河南岸。漫步在沿黄大堤上,一座颇具仿古风格的村牌映入眼帘,“蒋家庄”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刹那间,我的心猛地一颤——这不正是五十年前,我作为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地方吗?如今故地重游,眼前的一切早已今非昔比,变化之大令人惊叹。
昔日坝北的小树林依然挺立,只是如今已长成茂密的防护带,宛如一条绿色长城,巍峨地矗立在黄河与大堤之间。大坝南岸曾经的水塘、村民居住的破旧草屋已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挺拔的银杏树,这里也摇身一变,成了城市居民假日游玩的网红打卡胜地。曾经千疮百孔、由泥土堆积而成的黄河堤坝,如今已被固若金汤的块石砼结构所替代,并成为了一条风景如画的黄河观光大道。
望着眼前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段尘封已久的知青岁月,尤其是在黄河岸边的那些生活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曾经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知青生活的第一天
1975年9月28日,这个日子我永生难忘。因为从这一天起,我告别了父母家人,告别了相伴多年的同学伙伴,离开了熟悉的城市,踏上了前往农村插队务农、接受再教育的征程,成为了一名知识青年。
我插队的村庄,那时称作济南市历城县吴家堡公社蒋庄大队,也就是前文提到的“蒋家庄”。
那天,我们26名知青,男女各13人,怀揣着理想与激情,登上了开往村庄的汽车,满怀憧憬地踏上了奔赴农村广阔天地的道路。汽车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沿着坑坑洼洼的小道,终于抵达了一座紧邻高大土坝的村子。车一停稳,带队老师便从驾驶室探出身来,对着敞蓬货车上的我们大声喊道:“目的地到了,大家都下车吧!”有知青好奇地问:“前面这个大坝是黄河大坝吧?”“没错!坝北面就是黄河,这儿就是你们插队落户的地方。”带队老师扯着嗓子回答道。
我跳下车,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些用土坯垒砌、茅草覆顶的破旧房屋。离大坝不远处,几处水湾静谧地躺着,里面生长着高高的芦苇,还有零零星星的荷叶点缀其间。“你们是来落户的知青吗”?一位中年妇女在离我们挺远的地方大声喊着并抬手招呼着。还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在泥泞不堪的小道上正朝着我们走来。
欢迎我们的仪式在晒麦场上举行。大队王书记带着几位中老年人和中年妇女迎接我们。现场既没有想象中的鞭炮锣鼓,也不见村民们热烈的欢迎与簇拥,这让我们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更觉得有点奇怪。当然后来才知道,因为这个村落紧邻黄河防护大堤,当时正值黄河汛期,洪峰形势严峻,村里的男劳力大多上堤参与防汛抗洪抢险,留守的只有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而且在这种特殊时期,也不允许燃放鞭炮、敲打锣鼓。
临近中午,趁着吃饭的间隙,大队书记向我们介绍了村子的概况和当前的汛情。我们才了解到,蒋庄大队并不大,由两个小队组成,共有一百多户人家,近五百亩土地,其中将近一半位于大堤北侧的黄河滩上。村子地势低洼,村民的住房破旧不堪,且远远低于坝北黄河的河床。因此,村民们能否吃饱穿暖、生活安稳,完全要看黄河的“脸色”。尤其是坝北河滩上种植的庄稼,几乎是十年九不收,让村民们又恨又愁,却又难舍难丢。其原因在于当时国家财政有限,治黄水平不高,一旦黄河河水泛滥,只能眼睁睁看着农田被淹,无力治理。
我们到达时的那一刻,黄河洪水洪峰再度加剧,险情不断,村北的坝堤接连出现渗水情况。若不及时封堵处理,极有可能酿成大祸,正所谓“蝼穴不止,溃之百里”。
为了守护大堤,村里的男劳力已经在堤上日夜奋战了一周多,但人手依旧紧缺,急需支援。面对这种紧急情况,大队书记希望我们13名男知青饭后立即投入防洪抢险工作,与村民们共同守护大堤。就这样,我们这十三名男知青,插队的第一天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安置,匆匆吃过午饭,便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防洪第一线,投身到黄河抗洪、防险救险的任务中!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来到黄河岸边,也是第一次目睹黄河那气势恢宏的模样,而这,也成为了我知青生涯中难忘的开篇。
中学时,我从书本上了解到,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她以宽广的胸怀滋润着两岸土地,养育着沿岸儿女,古往今来,无数赞颂她的故事流传至今。然而,当我真正登上沿黄大堤,近距离面对眼前的黄河时,心中对她的敬意却渐渐转化为了畏惧。
记得我们跟着大队书记登上村北的黄河大堤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大堤北侧的黄河水几乎快漫到堤坝路面,有些地方甚至坐在坝顶,伸出脚就能碰到水面。极目远眺,河面宽阔无垠,黄色的波涛如发怒的雄狮般咆哮、翻滚,一排排汹涌的波浪不停地向前奔腾。湍急的河水中,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房屋木料,鸡鸭猪鹅在水中拼命挣扎着向岸边游去,岸边不少大树也被洪水冲倒,卷入水中,瞬间消失不见。黄河洪水泛滥的场景震撼人心,也让我们这些初次参与抗洪救灾的知青心生恐惧。
那天,我们参加抗洪抢险十几个男知青和当地村民分成多个巡查小组,每组四人,负责巡查南岸坝坡一公里左右的区域。负责带队的民兵连陈连长要求我们每次巡查时间不少于两小时。一旦发现险情,必须立即抢修并鸣锣示警。
我和一名姓王的知青,还有两名村民组成一组,负责夜间巡查。我们手提马灯,拿着探杆、铁锹、手电、铜锣等工具,小心翼翼地仔细检查坝堤上下的每一寸土地。记得当我们巡查到一处靠近坡道的水塘附近时,带班的村民借着月光,发现水塘里有水泡冒出来,他立刻停下脚步,说道:“你们看,这里有水泡!”说着便向我要手电筒。我疑惑地问:“会不会是池塘里的鱼吐的泡?”他没有回答,卷起裤腿下到水池里,仔细观察了一番后才说:“没事,可能就是鱼泡。”等他上来,我又追问他为什么对水塘里的水泡如此紧张。另一位村民解释道:“水塘里的水泡分两种情况,一种是鱼虾造成的,这种水泡短暂,人一靠近就没了;另一种是防洪汛期,大坝两边水位高差大、水压大,导致黄河大堤渗水产生的水泡,这种水泡会持续不断,不受人的影响。要是不及时处理,很可能引发溃堤的大祸。”听了这番话,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也意识到巡查工作看似简单,实则责任重大。
我们的巡查一直持续到天快亮,此时有村民听到黄河传来哗哗的水响声。负责防汛的大队民兵连长告知我们可以暂时回村休息一会。后来我从村民那里得知,黄河水位上升时无声无息,下降时才会发出“哗哗”的流水声。所以那天清晨的声音意味着黄河水位下降,进入相对安全的状态,我们这才得以回村整理行装、补觉休息。
就这样,我的知青生活第一天是在黄河抗洪抢险的第一线度过的,这段经历虽然短暂却令我终生难忘。
(二) 黄河岸边“犁泥沟”
黄河洪峰退去后,曾被洪水淹没的土地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色泥沙。这层泥沙看似普通,却蕴含着独特的养分,能为未来几年的庄稼丰收奠定基础。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黄河河水牛,一淹顶三秋”。正因如此,每次黄河洪峰结束后,只要天气还未冰冻,村民们就会抓住时机,将麦种播种在这层泥沙土里,来年六月往往能收获沉甸甸的麦子。而这种特殊的播种方式,当地村民称之为“犁泥沟”。
那年11月的一天,刚吃过午饭,生产队长便通过村广播大喇叭通知:“全体男劳力和男知青,下午去黄河坝北地里‘犁泥沟’,大家多穿点上身衣服,注意保暖!”
饭后,我和几名男知青跟着社员们来到了大坝北侧的地里,参加这次从未听说过的农活。此时的黄河,宽阔的岸边一片金黄。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两岸的土地褪去了往日的花红草绿,许多柳树有的被洪水冲弯了腰,有的则被泥沙埋了半截,尽显沧桑。
生产队长带着我们来到待播种的田地前,将特制的“犁泥沟”工具插入微微发红的稀泥沙中,测了测深度,随后卷起裤腿说道:“深度还行,开始干吧!”说罢,他第一个跳进淹没膝盖的稀泥里,熟练地干了起来。紧接着,几位村民也纷纷跳下,他们一只手握着一根胳膊粗、形似犁的木棍,在泥浆中犁出一道道深沟,另一只手则将随身带着的麦种撒进沟里。随着他们缓缓前行,那一道道曲折蜿蜒的线条,宛如谱写在黄河岸边的“五线曲谱”,在阳光下时隐时现,即美妙,又壮观。看到这一幕,我和几个知青一开始都不敢下水。一来,虽说中午气温稍高,但毕竟已是初冬,黄河岸边寒风刺骨,让人望而却步;二来,我们这些在城市长大的知识青年,这个时节家里早已生起了暖炉,从未见过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趟稀泥干活。
队长见我们站在原地不动,笑着说:“你们不是说要来农村锻炼吗?现在就是考验你们的时候,有种的就下来,不敢下的就赶紧回村趴着去!”
队长的话,让我顿时觉得脸上发烫。是啊,我们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能只停留在嘴上,得有实际行动。人家能做到,我们也不能太丢脸。想到这儿,我心一横,纵身跳进了稀泥里。刹那间,一股刺骨的寒意传遍全身,双手也止不住地发抖,但我还是咬牙坚持,吃力地干起了这生平第一次接触的农活。
看到我的行动,其他几个知青也纷纷跳下,和村民们一起拿起工具干起了犁泥沟作业,完成了这次艰巨的播种任务。果然,来年六月麦收时节,我们看到,年前曾经用“犁泥沟”方式种下的麦子,如今颗颗饱满,金灿灿的一片。微风吹过,麦浪翻涌,与奔腾的黄河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天然绝美的丰收画卷。
(三) “偷渡”黄河
1976年8月的一天,骄阳似火。在当地村民“黑小”的带领下,我和知青点的三名男知青,来到村北的黄河岸边,进行了一次“偷渡”黄河的冒险行动并获得成功。
此时的黄河,已没了去年我们初来时那汹涌澎湃的气势,看上去水流平稳,水面宽度也比之前窄了许多,目测大约有五六百米。
我们找了一处平坦的河岸,脱下外衣,只穿着三角裤衩,便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黄河。
说实话,横渡黄河这件事,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尤其是刚插队那年,在抗洪时看到被黄河水卷走的树木、牲畜挣扎的惨状,更是对黄河心生畏惧。这次他们约我一起横渡,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一来我的水性不算太好,二来身体也比较弱,担心游到河中间体力不支。其他三个知青同样心里没底,虽说事前都跃跃欲试,但真到了河边,却都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黑小”看出了我们的顾虑,便给我们打气:“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对这段河水熟悉得很,有我带着,怕啥!而且现在是黄河水最小、最平稳的时候,过段时间水位一涨,你们就更不敢游了。”听了他的话,我们觉得有道理,心想此时不游,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于是,大家一咬牙,便跟着他下了水在黄河里游了起来。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黄河的河水也更是如此!
刚下水时,我没觉得黄河水和其他河水有什么不同,但往里游了几十米后,就明显感觉到两条腿在水下被河水冲击得厉害,而且越往河中心游,冲击力越大。当游到河中心时,我们四个人就像四片脆弱的小树叶,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任凭河水的摆布,随波逐流地漂向北岸,根本没有力气去与河水的巨大冲力抗衡。这个过程充满了挑战与刺激,也让我体验到了其中的风险与愉悦。更无容置疑地是对我一个人自信和勇气的巨大考验。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我们五个人都顺利抵达了北岸,但上岸的地方却比下水点向下游偏移了足足一公里。与其说是我们游到了对岸,倒不如说是黄河水把我们冲到了对岸。这也意味着,我们要想返回南岸,就得沿着北岸向上游走一公里,才能回到原来下水的地方,这对我们的体力是个不小的考验。可没办法,我们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当走到下水点对岸时,只见对岸有四五个人在拼命挥手、大喊。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的带队老师和几个男知青正站在那里等候我们。
后来才知道,和我们一起干活的另外两个男知青,午饭后到黄河边找我们,结果只看到衣服,没见到人,顿时慌了神,急忙跑去告诉了带队老师。带队老师得知后,也吓得不轻,毕竟确保知青们在插队期间的人身安全是他的首要任务。如今听说我们四个在黄河边不见了,他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们在对岸使劲比划,想告诉他们我们要向上游走一段再游回去,可他们似乎没明白,也沿着南岸,与我们平行地往前走。
“黑小”带着我们找到一处河道较窄的地方,说:“就从这儿下水往回游吧!”有了来时的经验,我们对黄河的威力已有了解,往回游时心里反而放松了许多并顺利地游回了南岸。
带队老师见我们平安归来,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气冲冲地走到我们跟前,每人踹了一脚,喊道:“你们几个不要命了?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向你们父母交代?回去都给我写检查!”不过,事后他也没再过多责怪我们,毕竟我们都安全游回来了。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黄河里游泳,虽然这次“偷渡”行为有些冒险,但我内心却很激动,因为我一生中横渡过了大美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