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沟纪事(之二)
作者 朱海燕
清亮的北大沟静静地从岁月的远方流来,流来了无数春秋,也流走了无数故事。小镇几百年临河的堤岸,自然也被岁月的风雨冲刷侵蚀着,把连贯的时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一代一代的血脉,隐到历史的深处,成为后人梦中的远方。
自从小镇建立,有很多新的气象,关于乡规乡俗方面,总不同于其他乡村。这是从“老六门”六兄弟开始的,还是从他们以后开始的,谁也说不清楚。总之乡规乡俗,一切摆脱了西老家的那一套做法,开始了另打锣鼓另开张的新的篇章,在那一带皖北平原上,立即昭示出另一种奇异的气象。
首先确定“李姓”之李是什么李。可以想象,由于北大沟的开挖,小镇的设立,山东枣庄来了一批又一批移民,姓李的不止西老家迁移而来的“老六门”这一支李姓了。为了对李姓分门别类,必须确定自己这个“李”是什么李?不然,按过去同姓不能通婚的乡规,后人的婚姻会遇到麻烦。这个问题确认之后,以后的子孙与枣庄迁移来的“唐二李”“老虎李”等等李姓人通婚也就没有了姓氏的限制与障碍了。
首先,六兄弟商量他们为“四街李”。四街李的出处,原于小镇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们是这四条大街的创建者,这样“四街李”也带有开创小镇历史的辉煌与荣光的纪念了。
其次是“老六门”辈分的排序,也打破了西老家那种按乡规祖谱的规定,另辟蹊径,开始了一种新的序列。至于“老六门”六兄弟之下辈分如何排序的,由于没有文字记载,不好妄猜。待我有了记忆之后,“老六门”中老大那一门中的“元”字辈,与老三那门中的“卿”字辈,和老六那门中的“世”字辈,同属一个辈分。茶余饭后,小镇人在桥头聊天,在茶馆叙话,提到XX,他们会说,他与咱们是近门,和另一个又远了一门。因为有辈分的规范,大家见面总是叔长哥短的称呼着,十分亲切。所不同的是,虽是同一辈分,老大那一门与老六这一门,辈分是以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区分的,而老三门的“卿”字,则是名字最后的一个字。如李合卿、李文卿等。由于三百年来路之遥远,加上现代文明的冲击,如今小镇上的李姓后人,没有几人能说得清自己属于“老六门”中的哪一门的了。但北大沟仍然像慈祥博爱的母亲,那块土地依旧像勤劳朴素的父亲,儿孙们在那块土地温热的怀抱里,一脉相承地获取着智慧、刚毅和坚强。
我总在老辈人的话语里,眺望着想象抵达的远方。第六门“世”字辈上面那辈人,名取单字,什么李弼、李洪、李林等等。好了,故事删繁就简,拦腰砍断,一百多年的小镇故事,就从李弼这个人开始另一个段落吧。
李弼的孙子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他依然拖家带口艰难地生活在小镇上,他说爷爷李弼和蒋介石同庚。李弼兄妹二人,同爷、同祖的堂兄弟倒是很多,李洪、李琢、李林、李德等等。若是了解了当年那个从微山湖用毛驴驮来媳妇的六爷的后人们,可能对小镇的历史就有了一个基本的把握了。
开始,李弼家并不富裕。好在紧靠北大沟,在小镇西侧,他家有20亩地的竹园。加之北大沟交通之便,商人们从淮南一带贩来一些竹木,李弼利用家产的竹子和贩来的这些竹木,便雇用了几位工匠进行竹木加工,生意渐成气候。皖北一带,男人所用筐篓皆是荆条、桑条编织,而用竹料编织,就显得精致了许多。使用者多为妇道人家,所以有一种竹筐被乡人称为“妈篮子”。春节或者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女人挎着“妈篮子”,装些月饼、糕点、油炸果子之类的食品,上面再用一条崭新的毛巾盖着,身着一身粗布蓝花衣服,款款地走在被庄稼牵引的小路上去走亲戚,成为那块土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可以想见,不愁吃穿的乡下人家,哪家不需要两只竹篮子、竹篓子、竹椅子?这种需求,就为李弼的竹木手工业开辟了广阔的市场。从事此业,只要吃苦耐劳,心灵手巧,就能养家糊口,当地有民谣曰:“一把篾刀一把锯,两把篾刀做生意”,就是从李弼的竹木生意上产生而来的。
李弼的竹木生产十分丰富,主要有竹帘、竹席、竹篮、竹篓、竹几、竹椅、竹担、竹笼屉、竹筷、竹牌、竹笔筒等,另外还有竹鸟花、竹呼哨等装饰品和儿童玩具。现在,若是在小镇周围十里八乡寻访,见到一些呈现紫铜色包浆的竹制品,主人会说,这是我太爷当年从李弼那里买来的。它们已体现出一种文物的价值。
竹木生产是李弼经商的第一桶金。有了原始的资本积累之后,李弼的雄心便大了起来。皖北盛产高粱,他用红红的高粱烧成六十度的大曲烧酒,依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训,顺着北大沟的流水,一叶扁舟便将酒运到了凤台、八公山、寿县,继而又远销到蚌埠、定远、芜湖。那时,太平军、捻军早已平息多年,皖地风气坦然,众妙悉备,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发船时,一船本地货,回来时,一船外地货,这样一船一船地便拉来了自己的金山银山。
除此,李弼又兼做起六安及大别山一带的茶叶生意。旧时,北大沟旁的小镇本属阜阳县,随着官道的拓展,从小镇赶着马车,一天经颍州便到了阜南,次日便到霍邱、金寨,那里都是盛产茶业的风水宝地。
跑惯江湖的李弼,由于长年经商,自然也见识了水道陆路上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也有不少外地人常出现在他的厅堂上。但这些人的到来,并没有搅忧小镇的安宁。
但是,敏锐的乡人,发现李弼变了,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对父老乡亲更加热情了。一家人的衣冠服饰也有了变化,一家老少,各人服饰,全随自由,如袍如衫,如裙如裤,以至鞋袜冠帽,迥异有趣,弥散着一种清新爽朗的气息。居住的宅舍也比以前讲究了许多,于厅堂之旁,另辟小室,以供读书养心。原杂树葛藤的小院一角,建一小亭,为家人平添了两片无扰的清闲生活。由于人脉的广多,客者也众,十几间房屋专门辟出三间作为旅寓,接待官府县衙的朋友。
这时,人们对李弼的称呼也改变了,过去老老少少,直呼其名,也没有哪个说这样喊不恭不敬。而现在呢,无论老少,称呼他时,总在名字中间加上个“老”字,喊他“李老弼”了。显然,这是他经济地位与民望提升的一种象征。
虽然,李老弼对父老乡亲的善举善德有增无减,由于家境、生意地位的悬殊,老少爷们到他家串门的人渐渐少了。在我孩提时代,一个被我称为二爷的人,住在李老弼的街东,当他还是20多岁的时候,曾去过李老弼的深宅大院,他说,他在李老弼堂屋西间的南墙上,看见挂着一溜盒子炮。乡人说盒子枪,不说是盒子枪,而称之为盒子炮。这个消息,几十年后他既然对我说了,我想,当时,他自然也会把这消息说给小镇上其他的人。这样,人们开始对李老弼的身份产生质疑:他是开明绅士,是商人,是有良田百亩身价的地主,如果是保家护院的话,有一两个守夜打更的长工也就够了,家里藏那么多盒子炮干什么?
这个谜,小镇人谁也没有解开,有一点他们清楚,李老弼久历四方、阅人无数,是一个在黑道白道中都能吃得开的人物,有他的存在,小镇人就不会被兵匪干扰,就多了几分安全。
李洪是李老弼的堂弟,小李老弼三岁,20世纪初年,李洪从颍州的一所教会学堂毕业后,由李老弼出资把他送到上海的一家医馆学医。学成之后,又在那家医馆坐诊几年。这期间,在夏不热,冬不冷,或在年添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亲人团聚的日子,李洪从上海常回小镇,并在养育他的这块土地上娶妻生子。夫人也很争气,接二连三地给他生下四个儿子。儿子的名字,取得非常讲究,老大李世道,老二李世礼。两人的名字来自孔子“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之句;老三李世法,老四李世则,名字也皆出于孔孟之道的名句之中。
从我姑父的年龄而论,我应称李世道、李世礼、李世法为大伯、二伯、三伯,称李世则为四叔。李世礼早年因病去世,李世则在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远走他方。而李世道和李世法后来受其父亲的影响,一生行医。一个救死扶死的药箱和风里走雨里奔的双脚,算是把他们从土地里解放出来了,少了从土里刨食的忧虑。但命运并没有给他们一个很好的归宿,因祖辈上给他们留下了20亩的土地,李世道被划为地主,李世法被划为小土地出租。再后,一直到他们终老,一生中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批斗。他们不理解,自己的手多次救活无数的人,而被他们救活的那些人,又不知以多少骂声和棍棒倾注在他们的身上。
时间一转身又回到1931年,李老弼一封神秘的书信,把李洪由上海召回小镇。并因这封书信,李洪的生命之船便漂泊到湘鄂西那片土地上,永远地离开了北大沟,离开了北大沟南岸的那个养育他成长的小镇。
1986年,73岁的李世道对我说:那是一个芦苇绽绿,槐花如雪的春天,父亲李洪由蚌埠逆淮水西进,转道西淝河,又转道北大沟,似乎背负着一种神圣的使命回到小镇。
按说刚40出头的李洪,几年没有回到故乡,对尚且年轻美貌的妻子应该是不能少了那些温热的搂搂抱抱的,对四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也是应该充满着热热烈烈的关爱的,出奇的是,那天晚上少了这些,他一头扎进李老弼的家里,二人密谋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洪脱下身上的西装革履,一身农民的装束,从北大沟的码头,登上一叶小舟,向上游的太和方向驶去。
那时他的大儿子世道已年满17岁,二儿子世礼也15岁了,三儿子世法刚好13岁,虽然他们不知道匆匆来又匆匆去的父亲为了什么,但他们都感觉到一个重要的使命落在了父亲的肩头,必须由他去完成。13岁的世法,实在憋不住了,问爹一句:“爹,你这火烧火燎的,家里的水都没喝一口,来了又走,到底是忙啥啊?”
爹深情地抚摸着世法的头,目光亲切地掠过世道与世礼的脸庞说:“有人病了,我要去给那个人看病,误不得啊!”55年后,李世道说:“这是父亲走时给家人留下的一句可记得住的话。
从那天开始,李洪开始了一生浪迹天涯客居他乡的生活。而后,他这个家庭生活的接济,便由李老弼承担下来。历史证明,李洪是为了完成李老弼一个庄严的托付,而离开上海,离开皖北生育他的这块土地的。而托付的背景,直到几十年后才被揭开。
1962年,我刚刚懂事,小镇上传出一个重大消息:李洪回乡了。那时他已年近八旬,一身青衣长衫,面庞红润,白须飘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打扮。因是一代名医返乡,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扶老携幼赶来请老人看病。
那时,我姑父是小镇的支部书记,和李洪这个家庭不仅同属“老六门”中的第六门,从家谱看,与李洪这个家还没出五服呢。本家大伯千里迢迢从异地他乡归来,姑父自然要执晚辈之礼。
岁月沧桑,一切都变了,长他三岁的李老弼早在20多年前已经去世了,李洪那一辈堂兄堂弟们已无人留在人间。当初李老弼、李洪等“人精”们组成的这个家族,除姑父这一家划为贫农成分外,其他家庭全部划为地主。一个精英家族被一个新生的时光打翻在地,许多家庭残缺不全,除了孤儿寡母还是孤儿寡母,仿如一件景德镇的精美磁器,被一场风雨打得七零八碎。
一代名医的归来,他的儿孙之家甚至都难堪于无力接待的境地。好在,李洪有一个近房侄儿——我的姑父。他将接待回乡大伯的任务承担下来。在一次次的家宴上,老人宛如北大沟流水一般的语言,揭开了发生在1931年那晚事情的原本真相。
李老弼那年将李洪由上海召回,二人密谋了半夜,是什么事情呢?原来,在李老弼做大别山竹木生意和六安茶叶时,他常去金寨、六安一带,在那里结识了大别山区闹红的红二十八军领导。这位领导参加过南昌起义,认识当时在湘鄂西闹革命的贺龙同志。细想,李洪所讲的完全附合当时的现实。北大沟之旁的小镇,那时属阜阳县,出阜阳向南,就是阜南。阜南的南面,就是河南的商城和安徽的金寨了,那里是红二十八军的根据地。像李老弼这样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物,结识他们也在情理之中。那时的湘鄂西处地偏僻,交通不便,缺医少药,需要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为贺龙同志服务。红二十八军的这位领导便找到李老弼,这样,李老弼就将从医的李洪从上海召回,派他去了湘鄂西。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命运的选择呵?作为一代名医,在上海他可能一辈子过着舒服的日子,但为了一种信仰,他告别上海,告别了故乡的妻室儿郎,走上了朝有命夕不保的另一条道路。李洪跟随贺龙几年,为巩固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做出了一名医生应有的贡献。但是,在一次战斗中李洪负伤了,他没有跟随贺龙的部队踏上长征的征途。他在湘鄂西的大山里,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后来漂泊到一座叫洪湖的小城,在那里落地生根。
事情虽然还原了原本的真相,但事件的策划者李老弼早已去世多年。一种悬念,一直在小镇人心中萦绕着:李老弼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如果说他为共产党干过一些事情,总该有接近革命的原委,不可能是一泓无源之水,一株无本之木吧,这一切,已无人能够解释得清楚了。当初,出入李老弼家那些神秘人物是谁?是共产党人还是国民党人?他的枪支,是共产党人所送还是国民党人所送?原本有根有源的东西,但是因为革命所处在那个艰难的时代,又有时间被风蚀风浸的多种原因,历史已不可能还原到本来的模样了。这样,命运之神的马车,便把李老弼和李洪这个家族的多个家庭拉到了革命的对立面,成为被革命的对象。革命一词,在后来的若干年里,成为这个家族可望不可及的一种奢望,他们的命运,唯一的无奈,就是扛着被革命的枷锁,走在日子的昏天暗地之中。
李洪那次返乡,在家待了十多天,在他返回洪湖的那天清晨,他和我的姑父来到北大沟的南岸。这时的北大沟已没有了昔日的码头,河道上不再行船。他指着废弃的码头那个地点对姑父说:“侄,当年我就是从这里登舟西上的。那时,我离开之际,虽在黎明之前,我们这一门还算人丁兴旺,你看现在,死的死了,活着的虽有家,主人不是寡妇,孩子就是光棍,咱这第六门真的完了。说着说着,李洪老泪纵横,已是满面泪水了。他又对姑父说:“侄,无论怎么说,你是支部书记,是咱这小镇的集头,因成分问题,其他的对咱这一门的孩子们不好关照,但给打光棍的孩子介绍个媳妇总是可以的。起码没有人说,不允许地主的儿孙找个媳妇吧?不然咱这一门真的绝根了。
那声音,虽然低沉,但张力很大,一字一句融入北大沟东去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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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