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孩童之多,每每令我如置身于喧闹的蜂房。多半人家皆育有二子,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便成了这片园圃里辛勤劳作的园丁。晨光初现时,年轻的父母们匆匆离去,老人们便如交接仪式般接过照看之责。于是便见出这样一幅景象:娃娃们见了娃娃,便如磁石相吸,亲热地滚作一团;老人们遇着老人,则如老树盘根,须臾便围坐一处。话题,总绕不开膝下那蹦跳着的、咿呀学语的"小祖宗"们。
约莫上午九点光景,小区才真正活泛起来。老人们牵着孩童的手,从各栋楼里鱼贯而出,纷纷涌向那方小小的儿童游乐场。孩子们如小兽脱笼,一落地便互相奔逐呼喊起来。老人们则坐在周围的长凳上,眼睛牢牢地追随着自家孩子,如同老树根须缠绕泥土般执着。我常见张奶奶弓着腰,寸步不离地跟在刚学会跑跳的小孙女身后,孩子脚下如踏着风火轮,她则如风中残烛般步履蹒跚,眼神却紧紧抓住那小小的身影,追得额上汗珠如豆,花白头发里几根散落的银丝在阳光里微微颤抖。
日头爬高后,游乐场的喧闹达到顶峰时,老人们各自掏出备好的水果点心,开始"喂食"这一场盛大的仪式。孩子们跑得小脸通红,被老人一把捉住按在石凳上。只见外婆们、奶奶们轮番上阵,这边是削好的苹果块,那边是剥好的橘子瓣,还有用小勺仔细喂到嘴边的酸奶。孩子们嘴里嚼着这个,眼睛早又盯住了那个,甚至还有贪心的孩子,一手拿着别人奶奶递来的糕点,另一手则伸向邻家爷爷掌中攥着的糖果。老人们却都笑着,忙不迭地送过去,仿佛孩子们胃里是填不满的聚宝盆。偶有孩子扭着身子拒绝,老人在旁便急得直搓手:"再吃一口,就一口!"老人们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供奉,而孩子们则像任性的小神明,嚼着这个又盯着那个。
孩子们玩闹之际,老人们便也三三两两聚拢闲聊。话题仿佛有根无形的线,七拐八绕,最后总会系在"带娃"二字上,谁家又生了个双胞胎,谁家女儿女婿又为添置奶粉拌嘴,哪个孩子又新报了昂贵的兴趣班……李爷爷常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背,对大家念叨:"昨晚那小子闹到半夜,我啊,这把老骨头,真像要散架了。"众人便纷纷点头,应和着,皱纹里盛满了惺惺相惜的疲惫。他们相互交换着养儿育女的辛劳,又彼此传递着抚育生命的欣慰;这相互的倾诉,如同风干的树皮彼此摩擦,磨出些微弱的暖意,但终究也抚不平那层层叠叠的岁月刻痕。
园子一角,几株三角梅开得正艳,红灼灼的花瓣如同孩子们的笑脸般饱满张扬。那带刺的枝条却让孩子们望而却步,只敢远远地张望。偶尔有顽童想要靠近,立刻就会被眼尖的老人喝止:"别过去!那花枝上有刺!"这些自己浑身病痛的老人,此刻却成了最警觉的守卫者。
正午的太阳最毒时,游乐场会短暂安静下来。老人们拖着玩累的孩子回家做饭、喂饭、哄睡。待日头偏西,约莫三四点钟,这支银发大军又会带着精力恢复的孩子卷土重来。
日影渐渐西斜,天边云霞如烧红的炭。一张张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脸上,沟壑间分明刻着无法轻易卸下的倦意。老人们牵着吃饱玩足的孩子,步履迟缓地隐入各幢楼的单元门里。暮色四合,儿童乐园终归于沉寂,唯余那几树带刺的三角梅,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这浓艳燃烧的生命,原来也需用尖刺守护自己的边界,而老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用满身的"刺"护着孙辈,自己却被岁月扎得千疮百孔。
孩子们一天天拔节,祖辈们却如静默的日晷,在追逐嬉闹声里一寸寸蚀刻着余下的光阴。所谓天伦之乐,原是白发与童颜之间那根细细的线:它绷紧了,便勒进祖辈苍老的手掌;它松散了,又悬着两代人摇摇欲坠的牵挂——这温存而微苦的线,牵住了烟火人间里最深的羁绊,也勒出了无数个在暮色里独自揉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