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四章第四节(总第25节)
赵驼子对办丧事的确有一套,他佝偻着背,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沙哑的嗓音指挥着众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汗衫,后背洇出一大片汗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青筋凸起的小腿。他先是指挥几个年轻汉子搭灵棚,木桩子夯进松软的泥土里,白布幔子一抖开,立刻招来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绕着布幔打转。
临时组建的鼓乐队很快凑齐了人手——赵驼子自己打铜锣,铜锣边缘有个凹坑,敲起来声音发闷;赵麻杆儿吹唢呐,他瘦得像根麻秆,腮帮子却鼓得老高,唢呐声又尖又利,刺得人耳膜生疼;打鼓的是村东头的王铁柱,光着膀子,一身横肉,鼓槌砸在鼓面上,震得地上的土渣直跳;吹箫的是个外乡人,姓刘,总低着头,箫声呜呜咽咽,像是有谁在哭。
灵堂两侧摆满了花圈,纸马、金元宝、童男童女一应俱全。纸马的眼睛画得极大,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人;童男童女的脸蛋涂得煞白,腮帮子上却抹了两团艳红的胭脂,嘴角诡异地向上翘着。灵幡上的墨迹还没干透,被风一吹,"奠"字的一撇晕开了,像一道黑色的泪痕。
院落后头,各家各户搬来了桌椅,木头板凳摞得老高。张寡妇系着围裙在临时搭的灶台前忙活,大铁锅里的油烧得噼啪作响,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又急又密。张红和几个妇女蹲在井台边洗菜,手在冷水里泡得发白,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
傍晚时分,酒足饭饱的赵驼子抹了抹油光光的嘴,招呼赵麻杆儿和另外两个吹鼓手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他们穿戴整齐地回来了——赵麻杆儿套了件皱巴巴的黑布褂子,袖口还沾着昨日的酒渍;赵驼子换了双胶鞋,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巴。
他们先绕到屋子后院转了一圈。后院的老槐树下积着一洼雨水,几只蛤蟆蹲在水边,鼓着眼睛瞪着他们。赵麻杆儿的唢呐声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地从树梢飞走,落下几片羽毛。
转到灵堂前,臭头、云秀、云娜跪在草席上,低着头抽噎。汗珠子顺着他们的鬓角往下淌,在草席上洇出深色的痕迹。赵驼子他们并排站在棺材前,铜锣、唢呐、鼓、箫一齐响了起来,调子又高又急,惊得院墙外的野狗跟着嚎了两声。
赵驼子把一只手竖在嘴边,先是随着乐队的调子"啊啊"地唱,嗓子眼里像是卡了口痰。接着他含混不清地念叨:"房前房后,妖魔尽无,儿女已大,自有后福。"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瞟向棺材,嘴角抽了抽。
林松岭一直抱胸站在旁边。当赵驼子念叨"自有后福"时,他分明看见赵驼子的右手小拇指勾了勾——那是个赌钱时耍诈的手势。灵堂里的灯泡突然闪了闪,投下的影子在棺材盖上扭动,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夜风卷着纸灰打着旋儿,一只蛾子扑向灯泡,"啪"地一声烧焦了翅膀,落在棺材前头的供桌上,腿还在不停地抽搐。
赵驼子的声音突然拔高,沙哑的嗓门在灵堂里炸开:"天罗神,地罗神,人离难,难离身……"他一边念,一边从怀里摸出几张黄纸符,手指蘸了唾沫,"啪"地贴在棺材两侧。纸符上的朱砂字歪歪扭扭,像是几条盘曲的红蜈蚣。
"云兄云祥福,西方见高祖;少诉人间苦,多求儿孙福;云赵香火旺,龙飞凤也舞!"他越念越快,唾沫星子飞溅,枯瘦的手在空中划着古怪的弧线,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云秀跪在草席上,膝盖被碎石子硌得生疼。她抬头,怯生生地问:"赵叔,你在念叨啥呢?"
赵驼子猛地转头,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我在做法事!少插嘴!"他声音尖利,吓得云秀一哆嗦,赶紧低下头。
林松岭站在人群后头,冷笑一声:"荒唐!"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赵驼子听见。
赵驼子猛地扭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去。他腮帮子上的肌肉抽动两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懂个屁!"灵堂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长明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
出殡这天,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没散尽。赵驼子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个铜铃,走三步摇一下。"叮——叮——"的铃声在晨雾里显得格外刺耳。
"出殡最宜放悲声,后代儿孙运顺通!"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皮,"哭!都给我哭出声来!"
臭头打着灵幡走在最前头,闻言立刻扯开嗓子嚎起来:"爸啊——你怎么就扔下我们走了啊——"他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时不时还用孝袍袖子抹一把,袖口很快变得湿漉漉、亮晶晶的。
云秀和云娜跟在后面,两人搀扶着,嘤嘤地啜泣。云娜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云秀则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土路上,溅起小小的灰尘。
再往后是抬棺材的八个壮汉。棺材是厚重的松木,刷了黑漆,在晨光中泛着冷森森的光。抬棺的杠子压在肩膀上,很快就把衣服磨出了血印子。他们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哪还有力气哭?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息声。
最后面是扛纸马、抬元宝的人。纸马足有一人高,两个小伙子一前一后扛着,马脖子上的铃铛"哗啦哗啦"响。抬元宝的筐子更沉,里面塞满了金灿灿的纸元宝,压得扁担"吱呀"作响。这些人早就汗流浃背,脸憋得通红,哪还顾得上哭丧?
赵驼子回头看了一眼,不满地皱起眉头。他快步走到队伍中间,抡起铜铃在几个抬棺材的汉子耳边猛地一摇——"叮铃铃!"
"哭啊!怎么不哭?"他厉声喝道,"云祥福在下面听着呢!你们这样,让他怎么安心上路?"
几个汉子被他吓得一激灵,只好扯着嗓子干嚎起来:"云伯伯——您走好啊——"声音干巴巴的,像是老鸹叫。
赵驼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摇着铃往前走。雾气渐渐散了,阳光照在送葬队伍上,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些影子歪歪扭扭地爬过田埂,像一群蹒跚的鬼魂。
林松岭和云功德并肩走在送葬队伍的中段。林松岭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颜料留下的洗不净的色斑。他手里捏着根随手折的柳枝,无意识地抽打着路边的野草。云功德则是一身板正的灰布中山装,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走起路来腰杆笔直,像是随时准备上台讲课。
"这赵驼子,倒是会挑时候停。"林松岭压低声音,用柳枝指了指前方。
云功德说:"老规矩了,停一次赏一次,美其名曰'买路钱'。"
果然,赵驼子又在田埂边站住了。他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下孝帽,铜铃往腰间一别,干咳两声。臭头立刻会意,小跑着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塞进赵驼子手里。赵驼子捏了捏厚度,这才满意地一挥手,铜铃"叮当"一响,队伍继续前行。
林松岭看见云功德嘴角抽了抽。这位小学校长从兜里摸出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低声说:"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涧水河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河水不深,刚没过脚踝,河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赵驼子喊停时,抬棺的汉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把棺材架在事先准备好的条凳上。
"就这儿了!"赵驼子把铜铃往地上一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纸马。那纸马足有一人多高,马鬃是用黑麻绳粘的,马眼画得溜圆,在烈日下显得格外瘆人。赵驼子从后腰抽出一把柴刀,刀背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咔嚓!"
麻绳应声而断。纸马的左前腿突然松脱,整匹马向前倾斜,像是要活过来奔跑似的。几个妇女吓得往后缩了缩。
"都堆到一块儿!"赵驼子指挥着,额头上油亮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花圈搁底下,元宝箱压上头,童男童女摆两边——对对,脸朝西!"
云秀抱着童女,手指不小心戳破了纸人的脸颊。她"啊"了一声,赶紧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花,童女的半边脸变成了模糊的红色。林松岭注意到,那个纸童男的笑容画得特别夸张,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活像个索命的鬼差。
赵驼子摸出个塑料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蹿起老高。他蹲下身,火苗舔上花圈的纸花,"轰"地一下,整个火堆瞬间被点燃。热浪扑面而来,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火势越来越猛。纸马的鬃毛最先卷曲、碳化,马眼在火焰中慢慢融化,像是流下了黑色的眼泪。元宝箱里的金箔纸遇火即燃,爆出无数细小的火星,在空中组成转瞬即逝的金色星河。童男童女的彩衣很快化为灰烬,露出里面竹篾扎的骨架,在火中扭曲变形,发出"噼啪"的爆响。
林松岭摸出速写本,飞快地勾勒着眼前的景象。他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捕捉着火堆上方扭曲的热浪,以及众人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
"差不多了。"赵驼子拎起个军用水壶,壶嘴对准灰堆一倾——"嗤!"
滚烫的水蒸气腾空而起,灰烬中未燃尽的纸片顿时化作白烟。一股混合着焦糊味和香灰味的怪味弥漫开来。云秀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揉着鼻子往后退时,不小心踩到了林松岭的脚。
"对不起,林教授。"她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
林松岭摆摆手,目光却落在她的孝服下摆——那里沾着一小片纸灰,形状像只振翅的蝴蝶。
赵驼子把水壶往腰间一别,大手一挥:"上山!"
队伍再次移动。林松岭合上速写本,发现云功德正望着远处的山峦出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半山腰的松树林里,几只乌鸦正在盘旋,黑色的身影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凌乱的轨迹。
"云校长在想什么?"
云功德收回目光,眼睛微微眯起:"我在想,我们烧了这么多东西,云祥福在那边,真的收得到吗?"
林松岭没有回答。他转头看了眼河滩上那堆冒着青烟的灰烬,一阵风吹来,几片纸灰打着旋儿升上天空,像是无数灰色的蝴蝶,朝着山顶的坟地翩翩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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