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尹玉峰长篇铁血小说《天驹》别一番语言架构,别一番草原风情;人性、野性、眼泪、爱恨、或生或死一一铁与血的交织,在生命荒原中困苦摇曳……这是一首准格尔旗黄河第一弯山曲中流淌着的回肠荡气,即有奇幻爱情,又有铭心酸楚,更有民族民主希望和伟大生命热忱的歌。曲折的故事中一直有圣主的天驹神马,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天驹
第四章:第四节(总第25节)
赛春格攥着那张盖着朱红大印的委任状,指节发白,青筋暴起。窗外六月的骄阳炙烤着准格尔旗的黄土地,却驱不散他心头翻涌的寒意。"好个东协理!"他咬牙切齿,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森的名字嚼碎在齿间。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被他猛地扫落,碎瓷片在砖地上迸溅,犹如他此刻支离破碎的权势。
他想起四奶奶那双吊梢眼下藏着的精明,那个总爱捻着翡翠佛珠的堂嫂,处处护着那森。如今她又暗中运作,竟让那森这个非王室的贫溅牧民骑到了自己头上。赛春格摸着腰间镶银的蒙古刀,刀鞘上缠着的红绸早已褪色——就像他日渐式微的威望。
七月流火的傍晚,赛春格在废弃的羊圈里见到了刘氏兄弟。这对恶名昭著的兄弟像两条蛰伏的毒蛇,刘三林缺了半只耳朵的伤疤在暮色中泛着红光,刘四林正用匕首削着指甲,刀刃在夕阳下划出森冷的弧线。"三十匹上等走马,再加东官府地窖里的官银。"赛春格将沉甸甸的皮袋扔在草料堆上,袋口散落的银锭映着兄弟俩贪婪的目光。
月黑风高的子夜,二十来个黑影沿着干涸的河床向东官府摸去。刘四林腰间的铁链哗啦作响,刘三林扛着的狼牙棒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突然,马厩方向传来一声长嘶,天驹如白色闪电般冲出,碗口大的铁蹄将最前面的暴徒踹出丈余。那森赤裸的上身布满陈年刀疤,他反手夺过劈来的柴刀,刀背重重磕在刘三林太阳穴上,脑浆顿时溅在土墙上。刘四林的铁链刚缠住那森左臂,就被一记窝心脚踹得胸骨塌陷,吐血而亡。
暴徒们作鸟兽散时,那森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望着西南方向赛春格的府邸。他原本打算明日带着哈达去和解,甚至备好了从归化城带来的砖茶。此刻却弯腰拾起染血的委任状,羊皮纸上的血渍正慢慢晕开,像朵妖艳的萨日朗花。"既然要见血..."他抚摸着躁动的天驹,马儿喷出的白气混着血腥味,"那就用你的血来染红我的顶戴。"
那森站在赛春格府邸的台阶下,靴底沾着干涸的羊粪和草屑。他下意识地蹭了蹭,却让污渍在汉白玉台阶上拖出更刺眼的痕迹。抬头望去,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每一颗都像在嘲笑他的出身。
"一个牧羊奴,也配登贵族的门?"——他几乎能听见那些躲在门后的仆役们窃窃私语。
赛春格的管家出来了,脸上堆着笑,眼睛却从上到下扫视着那森粗布袍子。"协理大人稍候,老爷正在诵经。"
那森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这"稍候"是赛春格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就像当年他阿爸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只为求贵族老爷开仓借粮。
佛堂的木鱼声不紧不慢地响着。那森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这双手能驯服最烈的野马,能拉开三石硬弓,却永远洗不掉指甲缝里的羊膻味。
赛春格终于出来了,佛珠在保养得宜的手指间滑动。他穿着湖蓝缎面的蒙古袍,袖口绣着金线云纹,连靴子都用香熏过。那森闻到了檀香里混着的玫瑰露气味——那是从京城运来的稀罕物,一盒能换十头牛。
"哎呀,那森协理!"赛春格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却在触碰的瞬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那森知道,这是嫌弃他手上的茧子和牧区的风霜味。
酒是窖藏二十年的山西汾酒,肉是现杀的小羔羊。赛春格举杯时,袖口露出雪白的里衣——那森认得这种松江细布,去年冬灾时,牧民们冻死大半牲畜,而赛春格的仓库里堆满了这种价比黄金的布料。
"咱们兄弟喝一杯!"赛春格的笑声在厅堂里回荡。那森盯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这张被风沙吹糙的脸,和对面养尊处优的贵族形成了鲜明对比。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森假装醉酒,踉跄着撞向屏风——后面站着三个带刀的侍卫,刀刃上还沾着新鲜的羊血。"哦?大哥府上今晚要宰羊?"他故意大声问道。
赛春格的笑容僵了一瞬:"是...是给协理准备的礼物。"
第三天清晨,牧民们哭喊着冲进东官府:"草场的水渠被断了!"
那森蹲下身,摸了摸干裂的渠底。指尖沾到的不是泥土,而是细碎的白糖——这是贵族们才用得起的毒计:撒糖引蚁,让蚁群蛀空闸门。
"去赛春格老爷的牧场看看。"他对随从说。
果然,十里外的贵族牧场水草丰美,新修的汉白玉水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守的侍卫趾高气扬:"我们老爷说了,贱民的水,要等主子们用剩了才能放。"
当赛春格在佛前赌咒发誓时,那森注意到他手腕上挂着的翡翠念珠——那是已病故的四王爷用三十户牧民的赋税换来的贡品。
"佛祖在上,我若说谎,天打雷劈!"赛春格的声音在佛堂里回荡。
那森突然伸手:"大哥的佛珠真好看。"
佛珠"啪"地断了。一颗翡翠珠子滚到香炉下,裂成两半——里面藏着一小卷羊皮纸,上面写着准格尔贵族的密信:"...待那森一死,牧场尽归阁下..."
第一百天的黄昏,那森站在敖包前。赛春格派人送来的"结盟哈达"在风中飘动,丝绸上绣着金线鹰纹——这是只有黄金家族后裔才能用的图案。
"协理大人,"使者谄笑着,"我家老爷说,您这样的出身,能戴上这种哈达是莫大的荣耀..."
那森突然抽出匕首。在使者惊恐的目光中,他割开哈达的穗子——十几根浸了毒的银针簌簌落下,针尖在夕阳下泛着蓝光。
远处传来马蹄声。七个穿着锦缎战袍的骑士踏平了牧民的栅栏,为首的举着赛春格的狼头旗。
"贱民!"骑士长马鞭直指那森,"你偷戴贵族信物,该当何罪?"
那森缓缓拔出弯刀。这把刀是十年前老台吉赏的,当时赛春格就在旁边冷笑:"给牧羊的这么好的刀,不如喂狗。"
风突然停了。
那森翻身上马时,听见身后传来牧童的歌声——是他阿妈教过的古调,讲的是苍狼咬死牧羊犬的故事。
"赛春格,"他轻声道,"你以为贵族的血,就比牧民的红吗?"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时,那森终于明白了:这场百日博弈,从来就不是什么和解。而是两个阶级之间,不死不休的战争。
辛亥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刚进腊月,归化城(今呼和浩特)的街道就已积了半尺厚的雪。绥远将军衙门的朱漆大门前,车马压出的辙印里混着马粪和煤渣,在严寒中冻成一道道污浊的沟壑。新任将军张绍曾穿着簇新的貂裘暖帽,站在滴水檐下望着陆续抵达的蒙古王公——这些扎萨克们皮袍上的银扣子在雪光中闪着冷芒,像一群被迫离群的狼。
那森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故意让马车在衙门前多绕了三圈,直到确认所有旗主的车驾都已入内,才抖开玄狐大氅跨进门。经过赛春格的席位时,他靴尖“无意”踢翻了对方的银碗,马奶酒泼在赛春格绣着四爪蟒纹的衣摆上。“哎呀,大哥见谅。”那森俯身时,腰间的喀尔喀弯刀刀鞘重重磕在赛春格膝头——这把刀是四奶奶上月从京城赏的,鞘上还錾着御赐的龙纹。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准格尔旗的加急奏折裹着血渍送到绥远衙门。那森当着众官员的面拆开火漆,羊皮纸上“赛春格勾结土匪”七个朱砂字刺得张绍曾眼皮直跳——其实这折子三天前就躺在那森袖袋里,墨迹还是他亲手用隔夜普洱茶染旧的。
“将军!”那森猛地跪地,震得腰间银牌哗啦作响,“这匪首去年就毒死过我三十匹战马!”他声音发颤,右手却稳稳指向赛春格的空席位——那人今早刚告病离去,案几上剩的半块奶豆腐还冒着热气。张绍曾瞥见奏折边缘的指痕,深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新任将军张绍曾的手指在奏折上摩挲,那深褐色的污渍在他指腹下微微发黏,像是尚未干透的血痂。他抬眼扫过厅内众官——有人低头啜茶,有人偷瞥那森,还有人盯着赛春格案几上那块奶豆腐,仿佛那乳白的凝块会突然化作毒蛇。
“奉春秀!”张绍曾突然拍案,惊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他解下腰间虎钮铜印扔给副将,“点十二轻骑,待命出发!”
除夕这一天全旗牧民都在欢庆,没有人注意到雪夜里的马蹄声。奉春秀的马队像十二把尖刀刺进夜幕。马蹄裹着毡布,踏雪无声,唯有鞍鞯间的铁环偶尔相撞,发出催命般的轻响。
庙滩的土院墙外,奉春秀嗅到一股混着药味的腥气。他踹开厢房门时,赛春格正蜷在狼皮褥子里发抖,炕桌上的药碗还飘着苦蒿的热雾。
赛春格在枪管抵住眉心的瞬间突然睁眼。伤寒的高烧让他瞳孔浑浊如蒙尘的琥珀,正欲辨来者是何人时,枪声响了。
而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亮准格尔旗的,是悬挂在明柱上的赛春格血淋淋的人头。
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像一把染血的弯刀,斜斜地劈开准格尔旗的晨雾。王府门前的明柱上,赛春格的脑袋正往下滴着黑血,发辫缠在朱漆柱头的螭龙纹上,冻僵的眼皮还保持着最后一刻圆睁的模样。血珠子坠在冰棱上,在朝阳里折射出妖异的红光。
老三爷的鹿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侍从巴图搀着他,低声道:“爷,您慢些……”
老人抬头,浑浊的眼珠映着那颗头颅,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半晌,他才嘶哑地问:“谁……谁干的?”
巴图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绥远将军派来的兵,说赛春格勾结白莲教余党,昨夜突袭,血洗了西营盘……”
老三爷的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寒气,仿佛要把这世间的冰冷都吞进肺里。
忽然,他猛地摘下红樱官帽,狠狠摔在地上,又一把扯下假辫子,露出稀疏的白发。他攥着那根假辫子,手指发抖,最终只是低声诵道:“唵嘛呢叭咪吽……”
巴图慌了:“爷,您这是——”
老三爷摆摆手,踉跄着往外走,背影佝偻得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树。
刚出王府不远,老三爷迎面撞上一个小身影——赛春格的儿子齐寿山,十岁左右,冻得通红的小手里攥着一块干硬的馍馍,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王府的方向。
老三爷心头一颤,蹲下身,枯瘦的手抚上孩子的头顶:“寿山……”孩子抬头,眼神空洞:“三爷爷,我阿爸呢?”老三爷的喉咙发紧,半晌才道:“你阿爸……走了。”
“去哪了?”
“去……很远的地方。”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是不是死了?”老三爷的手一抖,没回答。
齐寿山低下头,声音很轻:“我听见他们说了……说阿爸的头挂在柱子上。”老三爷闭了闭眼,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塞进孩子手里:“寿山,听三爷爷的话,赶紧走,往北去,别回头。”
“去哪?”
“去找库伦的商队,或者……去草原深处,越远越好。”孩子攥紧铜钱,又问:“那您呢?”老三爷苦笑一声:“我老了,走不动了……但你得活着,懂吗?”
齐寿山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停住,回头问:“三爷爷,我还能回来吗?”老三爷望着远处的雪山,低声道:“等雪化了……或许吧。”
孩子没再说话,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从此,齐寿山踏上了逃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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