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八屯今何在
—— 从喀什机场更名看西域屯垦的历史回响
作者 杨 东
一、机场更名:徕宁故地的历史招魂
2025 年,喀什国际机场正式更名为 “徕宁国际机场”。这一更名举措,将 “徕宁” 这个沉寂已久的历史地名重新拉回公众视野。“徕宁” 本为清代疏勒旧称,其名源自乾隆年间 “徕远安边” 的治国理念,与 19 世纪左宗棠西征军在此建立的 “疏勒八屯” 有着深刻的历史勾连。当现代航空器在 “徕宁” 的跑道上起降时,这片土地正以独特的方式,诉说着 150 年前湘军屯垦戍边的悲壮往事。
(一)徕宁与疏勒:地名背后的治边智慧
清代文献中,“徕宁” 常与 “疏勒” 并称,前者更侧重军事戍守的象征意义。乾隆朝平定准噶尔后,曾在疏勒设 “徕宁城”,取 “招徕远人、安宁边疆” 之意。这种命名逻辑,在左宗棠收复新疆时得到延续 ——1877 年,刘锦棠率湘军收复喀什噶尔,随后将裁军将士安置于疏勒周边,形成 “广济、平庆、得意、永定、太平、永丰、安边、镇远” 八大屯垦区,史称 “疏勒八屯”。这些屯区的命名,如 “安边”“镇远”,与 “徕宁” 的治边理念一脉相承,共同构成清代西域治理的历史符号。
(二)机场更名的文化隐喻
喀什机场更名 “徕宁”,本质上是对西域屯垦历史的致敬。在疏勒八屯的旧址上,如今已是阡陌纵横的农田和现代化城镇,唯有地名能成为历史的锚点。正如新疆史志专家所言:“当飞机掠过昆仑山北麓,‘徕宁’二字既是对张骞凿空、班超定远的历史呼应,也是对左宗棠‘抬棺西征’精神的当代传承。”
二、八屯兴衰:从湖湘子弟到西域 “土著”
(一)1877 年的屯垦令:湘军的异乡扎根
1877 年深秋,左宗棠麾下 6 万西征军中,近 2 万湖南子弟未能归乡。为节省军费,清廷下令裁军万余人,将他们就地安置于疏勒八屯。这些来自鱼米之乡的士兵,带着南方的农具和耕作技术,在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的塞外开始了屯垦生涯。据《疏勒县志》记载,至清末,八屯已开垦土地 2 万余亩,引入水稻、棉花等作物,使戈壁荒滩变为 “水草丰腴、绿树参天” 的塞外绿洲。
(二)战乱与融合:八屯的命运转折
1930 年代,新疆战乱频发,疏勒八屯遭遇毁灭性打击。“东土耳其斯坦” 分裂势力纵火焚烧东门,八屯汉民 “十亡七八”,屯落沦为废墟。幸存者或娶当地维吾尔族妇女,逐渐融入少数民族群体;或终身未娶,老死边疆。1950 年,袁国祥将军在疏勒见到的几位汉族老人,“相貌像维吾尔人,汉话说得好”,他们自称是湘军后人,老家在湖南湘乡,却因战乱不敢打开东城门,生怕 “大祸再来”。这种对战争的恐惧,成为八屯后裔抹不去的集体记忆。
(三)文化遗存:神龛与语言的隐秘传承
尽管八屯作为地理实体已消失,但文化痕迹仍有留存。石河子史志办朱楚湘曾被一位维吾尔族老人领到家中,见到与湖南老家一模一样的祭祖神龛。老人称祖上来自湖南湘阴,“爷爷临死都想回老家”。这种跨越百年的乡愁,还体现在语言上 —— 疏勒民间至今流传 “湖人种地” 的故事,当地汉语方言中保留着大量湘语词汇,如称 “水稻” 为 “禾”,称 “锄头” 为 “镢头”,成为文化融合的活化石。
三、今昔对照:从残墙到 “军垦第一犁”
(一)八屯旧址上的新屯垦
在疏勒八屯的废墟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草湖项目区四十一团草湖镇接过了屯垦戍边的接力棒。1950 年,王震将军率领解放军在此拉开 “军垦第一犁”,将盐碱滩变为棉海粮仓。当年湘军带来的耕作技术,在兵团手中得到革新 —— 机械化播种取代了人力拉犁,设施农业、智慧农业让戈壁焕发生机。如今的四十一团,棉田连缀至天边,与当年八屯的农田形成历史叠印。
(二)残墙与铜雕:历史的物质见证
疏勒县城东南,一截清朝遗留的残墙仍在风中矗立。它曾见证湘军士兵 “昼耕夜守” 的艰辛,如今成为屯垦历史的实物教材。在石河子市广场,铜雕《军垦第一犁》再现了五人拉犁、一人扶犁的拓荒场景,人物 “肌肉发达、神情坚毅”,与文档中袁国祥拍摄的 “军垦第一犁” 照片形成跨时空对话。这种物质遗存的延续,让八屯的精神内核在新时代得以传承。
(三)人口结构的历史延续
疏勒县至今保持着汉族与少数民族各占一半的人口结构,这在南疆少数民族聚居区颇为独特。史志办刘书怀指出:“一半汉族人中,多数是历代屯垦军人的后裔。” 从汉代疏勒军到清代八屯,再到当代兵团,汉族人口的持续存在,构成西域治理的历史基线。正如左宗棠题昭忠祠联所言 “日暮乡关何处是,古来征战几人回”,屯垦者的乡愁与坚守,最终凝固为边疆稳定的基石。
四、历史启示:从八屯到徕宁的治边逻辑
(一)屯垦戍边的双重使命
疏勒八屯的兴衰印证了西域治理的历史规律:当中央王朝国力强盛时,屯垦便兴旺(如西汉、清代);当政局动荡时,屯垦便衰落(如东汉、民国)。左宗棠曾感叹:“历代屯垦,随王朝兴衰而时断时续,此为教训。” 当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存在,正是对这一教训的历史回应 —— 它将军事戍守与经济开发结合,实现了 “屯垦一代、扎根一代” 的可持续治理。
(二)文化认同的构建路径
八屯汉民的融合历程表明,边疆稳定的关键在于文化认同。湘军后人从 “湖南老乡” 变为维吾尔族老人,从供奉湘乡神龛到使用当地语言,这种身份转变并非被动同化,而是在战乱中寻求生存的主动选择。如今 “徕宁” 之名的复活,正是通过地名符号重建历史记忆,让屯垦精神超越族群界限,成为各民族共同的文化遗产。
(三)机场更名的现实意义
在 “一带一路” 倡议下,徕宁国际机场的命名具有双重象征:它既是古代丝绸之路的现代延伸,也是屯垦文化的时空转换。当飞机搭载着游客和货物起降时,“徕宁” 二字提醒着人们:这片土地的繁荣,离不开历代屯垦者的血与汗。正如王震将军所言:“新疆的根,扎在屯垦的犁痕里。” 从八屯到徕宁,变的是地名,不变的是安边固疆的历史担当。
结语:在遗忘与铭记之间
疏勒八屯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只留下残墙、神龛和老人的回忆。但当喀什机场以 “徕宁” 为名时,这段历史被重新激活 —— 它不再是史书中的枯燥记载,而是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精神纽带。正如那棵见证八屯兴衰的百年古树,虽历经沧桑,仍枝繁叶茂。塞上八屯的真正归宿,或许就藏在 “徕宁” 的地名里,藏在兵团农场的棉田里,藏在各民族共同创造的边疆文明中。

作者简介:
杨东,笔名 天然 易然 柔旋。出生于甘肃民勤县普通农民家庭,童年随母进疆,落户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插过队,当过兵和教师;从事新闻宣传工作30年。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塔河纪事》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和他人合作报告文学《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