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杨陵生态农业促进会
李宝智
六十年月华浮沉,人立于世间一道窄隘的缝隙。缝隙两旁,一边是尚能勉力奔跑的青年背影,一边是坐于门前安然晒阳的垂暮之影。立于此处,前不见旧日蓬勃,后未及晚岁从容,处境尴尬,恍若被岁月悬于半空。
收麦之前,清理家中积年铁件五百余斤,拉去千阳县城城关镇宝平路冯坊河桥东路北一废品站。价格高低本不计较,只求腾出地方。过磅之后,被指使卸于搅拌机旁。卸至一半,忽遭厉声呵斥:“码放不齐,未至定点!”如同无故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尊严骤然碎裂,散落于这杂乱肮脏的院中。霎时间,心头也如废品场堆积的破铜烂铁,芜杂纷乱,难以收拾。
这呵斥之声,刺穿的岂止是耳膜?它刺穿了我们对世道人心残存的最后一点暖意。声音背后,是一整个时代的冰冷铁律:金钱成了丈量万物的标尺,虚饰浮夸成了通行证,道德如朽木般剥蚀坠落,攀比之风喧嚣尘上。人心深处,一种“狗眼看人低”的势利,已如锈蚀般悄然蔓延,渗透于每一次鄙夷的眼神、每一次不耐烦的挥手之间。
于是,好人便在这等世风中沦为异类,处境日益窘迫尴尬。忠诚被讥为愚钝,厚道被笑为无能,宁折不弯的骨气反成了不识时务的顽石。善良的步履在泥泞的世路上愈发艰难。那些默然坚守朴素道德的人,如同废品堆里一块未曾完全锈蚀的旧铁,在刺眼的新废料堆旁,在轰鸣的粉碎机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突兀而寂寥。
废品站中沾满双手、渗入指纹的斑斑铁锈,竟如一种宿命的印记。它难以洗脱,亦如这尴尬年龄所背负的岁月尘霜与精神重荷。六十年的光阴,足够在灵魂表面沉积下厚厚一层时代的铁锈——这铁锈里,凝固着旧日信条的固执,烙印着不合时宜的耿直,沉淀着对喧嚣浮华的本能疏离。它们曾是赖以成形的筋骨,如今却成了新世界眼中碍眼的累赘,成了“无用”的注脚。
环顾四周,价值的天平早已倾斜。物质的丰饶与速度的崇拜席卷一切,碾碎了关于耐心、信义与古道热肠的古老歌谣。我们这代人身上携带的那些品质——那些需要时间沉淀方能显现温润光泽的品质,如农人对土地般的守信,如匠人对器物般的专注——在追求“快”与“利”的刺耳噪音中,微弱得几不可闻。时代高歌猛进的车轮,似乎已不再需要这些缓慢而厚重的轴承。
废品站的铁件,终将投入熔炉。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失去旧有的轮廓与记忆,被浇铸成面目模糊、千篇一律的工业制品。这过程冷酷而高效,容不下对一块旧铁前世今生的丝毫顾念。
人之尴尬处境,又何尝不是一次被时代粗暴的“过磅”与“熔铸”?当固有的形状与价值不被辨认,当内在的光泽被斥为无用的锈迹,那种剥离根基的惶惑与无所适从的痛楚,便是深入骨髓的尴尬之源。
走出废品站,夕阳的光刺眼而浑浊。晚风中,低头凝视掌中深入肌理的顽固锈痕,它们沉默无言,如同岁月本身刻下的印记。这印记,既是过往的凭证,亦是当下尴尬的徽章。
人生行至此处,如一块半旧之铁,置于时代的熔炉边缘。尴尬之锈,附着的何止是肌肤?那是灵魂在喧嚣的价值狂澜里,独自浮沉所沾染的斑驳。我们曾是多少故事里的脊梁,如今却被斥为废料——然而这“废”,不过是新尺子丈量旧山河的谬判。
在效率与浮华统治的纪元,那些缓慢的、温润的、需要时间沉淀的品格,它们的光泽并不曾熄灭,只是暂时被时代的烟尘所遮蔽。
尴尬的,并非生命本身,而是一个将“有用”定义得如此狭窄的时代。当灵魂拒绝被完全熔铸成冰冷的制式零件,这尴尬便成了最后的尊严——一块旧铁在熔炉前无声的证词
2025年6月21日 李宝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