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工作是和几个女工分别站在流水线两侧,把传送带上徐徐通过的鸡肉条摆放好,不允许彼此粘连,虽然不是强体力活,却要求手疾眼快,有的女工就因此头晕,败下阵来。安娜还好,比较适应。而老袁作为男性临时工,就需要干最脏最累的活,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也因此很多临时工不堪忍受,就走马灯一般频繁跳槽,用人单位便频繁招人。这天老袁干的是上料的活:用手推车从库房里推出五十斤一袋的粉状物(红色的类似新奥尔良食品拌料),到鸡肉条流水线上方,倒进接近一人高的槽子里,让粉料随着槽子下方细长的孔隙撒下去,从而将鸡肉条裹起来,随流水线流走。首先需把料粉拎上一个一米高的台阶,然后站在台阶上再把粉料拎起倒进槽子。老袁把粉料袋子拎上台阶后,就感觉再举起来往粉料槽子里倒太费力,就请带班人找个舀子或小盆一类家什来。带班人果然找来了一个不锈钢小盆,老袁就用这个小盆,一盆一盆地将粉料均匀撒进槽子,使工作顺利进行。待一袋子粉料用完,再去拉下一袋,周而复始。休息也算合理,大家轮流,每半个小时流水线上的职工就下去一个到休息室,半小时以后回来换班。轮到老袁休息,恰好安娜也在流水线上下来了,两个人在休息室又开心说笑起来。此时,一个人走过门口喊了一声:“谁在大声喧哗?有话回家说去!”一口纯正的华语,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后面还赘着半句话:“一个臭打工的。”面朝里坐着的安娜立即扭头,把话还回去了:“你不是打工的?嘴上干净点行吗?”
老袁见此急忙向安娜摆手,制止她发脾气。门口那个人站了几秒钟,似乎被噎得没话说,走了。安娜扭回头,道:“妈的,长期工欺负临时工,早来的欺负晚来的,年少的欺负年老的。有什么可牛的,难道你不是来打工的?有本事代替小土豆(特鲁多)当总理去,在个破鸡肉厂混什么劲儿!”见那个人走了,安娜说:“这是‘管工’,可不是东西了,没有不骂他的。老板不可憎,很和气,定的各项规章制度也都合情合理。就是管工作妖,他为了讨好老板,对员工既狠又坏。”老袁暗想,都是华人,不至于吧。回到流水线以后,安娜也没好气,脚底下使劲跺木头台子,发出哐哐哐的噪音。老袁站在上料的台阶处,一再对着安娜摇头,示意安娜不可如此,但她根本不往这边看。下午的时间,那个在门口喝斥的管工亲临工作现场了。他看到老袁用不锈钢小盆舀粉料往接近一人高的槽子里撒,便立即站住了脚,厉声喝道:“嗨,你干嘛来了?慢条斯理的养老来了?把小盆撂一边,把粉料袋子端起来倒!”老袁一听就大脑嗡的一下子,五十斤的粉料袋子,端到肩膀这么高,受得了吗?自己脑血管别崩了吧!便迟疑着。管工便继续喊:“嗨!说你了,愣着干嘛?想拿工钱吗?不想拿就立马滚蛋!”老袁不再犹豫了,紧紧抓住粉料袋子的两个上角,一鼓作气端了起来,靠近槽子边缘,呼一下子倒进去了。然后把空袋子顺到身后墙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脏也怦怦乱跳。管工继续道:“接着来,倒一袋子就不倒了?能满吗?”老袁回话:“早上带班人告诉我,不能上满,半下就行,匀着加,不容易堵塞。”“听谁的?谁是管工?”老袁简直无语,完全无语,心说堵就堵吧。一赌气就又端起一袋子粉料,呼一下子又倒进去了。如此三次,把粉料槽子装得满满的。管工看到老袁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方才“切”了一声,得意洋洋地走了。
但是过量粉料的沉重压力,使槽子下面的孔隙真的堵了。人们叫来了带班人,找来铁条疏通槽子的孔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满头大汗才算疏通。带班人撒气一般用铁条砸着槽子边缘喝斥老袁:“早上我怎么跟你讲的?你为图省事就擅自做主,属于‘没事找抽型’的?不扣你工资你心里痒痒?”老袁急忙辩解:“是刚才管工逼着我这么做的,我已经累得心脏狂跳了。”带班人道:“你死不死!你分不清对错,什么话都听?”老袁几乎要哭了:“他是管工,他让你干的话你不也得干吗?”带班人不说话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也是管工的下级,也惹不起啊。这个厂子的老板是个白人,主要负责经营打市场,管理上的事完全仰赖副厂长和管工等少数几个人,而大多数华人打工者都不会英语,没法告状;而且都没想长干,也就没人当真。受了气就自己消化。
回家的路上,安娜一边开车一边说:“管工对你释放淫威的全过程我看个满眼,有心跟他对骂,可一想不行啊,如果咱俩受半天累一分钱拿不到,就太亏了,忍吧。这可不是我的脾气。”老袁不敢深想这件事,一深想就觉得自己根本不算个正常人了。袁大头的后人就这个鸟样?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加拿大的老袁不是本真的中国的我,被人尊敬受人邀请和挽留,那才是我!这么想有点阿Q,但不这么想又怎么办?快到家的时候,安娜说:“明天我不来了,换地方。你呢?”“我也不来了。”老袁只有这一个选择,在安娜面前,半点不能掉价!
当过处长、写过不计其数企业管理材料的老袁,在当厂长的时候,几乎逢开会便对下属管理人员讲一个道理,也是常识,就想让大家牢牢记住,即:管理是人们为了实现一定目标而采用的手段,管理的真谛就在于让人愉快高效地做正确的事。愉快,是指管理的艺术性;高效,是指管理的科学性;正确,是指管理的方向性。三者缺一不可,舍此无他!晚上,老伴下班回来,带来了老两口的晚餐。她们餐馆允许她们“吃一餐带一顿”(当然那是卖剩下的)。吃着饭,老袁诉说了白天发生的事。老伴说:“中国人讲人情,遇上不讲人情的老外还真难办了,但鸡肉厂这个管工是华人,这就好办,按国内的办法,周日请他来我们餐馆吃饭;我跟老板说说,开个单间,特许他喝酒(加拿大的餐馆不允许喝酒)。”老袁说:“那要花多少钱?恐怕我打一周的工也不够。”老伴说:“不会的,我们老板会给面子的。”
老袁担心安娜已经开始找中介跳槽了,急忙抓起手机打了过去,把老伴的建议说了一遍。安娜说:“我正要给中介打电话呢,也罢,尊重大嫂的意见,哪天请管工,我参加,我买单。”老袁道:“别这么见外,用不着你买单,你来了就蓬荜生辉。”转天一上班,打完卡,老袁和安娜就一起到车间的顶头房间(办公室)找到了管工,交给管工一个纸条,微笑地看着管工把纸条展开。管工低头看着,沉吟片刻,道:“这个周六的中午,呀,我已经有约在身,另一条生产线的一个员工请我吃饭。”安娜急忙歪头看向老袁,似在问:怎么办?老袁道:“既然也是咱厂员工,请他也来,账我一起结,多一个人饭桌上更热闹。”管工又沉吟片刻,说:“也行,回头我叫着他。”事情就这么定了。接下来,一整天时间,管工都没来流水线监工,也就没找老袁麻烦。下班回家的路上,安娜开着车,说:“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就大包大揽,刚打两天工,烧的哈?”老袁笑了:“你怎么能信管工的话呢,他之所以说有人请他,不过是虚张声势,让我们觉得求他的人很多。凭他的人缘,有人想揍他还差不多!”
安娜也笑了,说:“也许你说得对,不然你当那么多年厂长也是白瞎。”
周六老袁拿了四瓶“泸州老窖”前往老伴的餐馆,他打算酒桌喝两瓶,让管工带走两瓶。如果管工酒量小,就让他带走三瓶,因为在多伦多这酒算是拿得出手的——这是前不久刚刚从国内发过来的——老袁因为经常到酒的专卖店踅摸国产白酒,认识了一个华人店员,相约只要来了国产白酒就及时告知。前来赴宴的果然只有管工一个人。没等他开口解释,安娜就佩服地在脚底下踢了老袁一脚。(待续)
(上工前的片刻准备时间)
【作者简介】岩波,原名李重远。中国中生代实力派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中短篇小说集《翡翠扳指》《多伦多华人》,散文随笔集《爱在哪里》,长篇小说《理想国》《红星谱》《1943,黄金大争战》《地下交通站》《今夜辰星璀璨》《我把青春献给你》《开锁》《古玩圈》《孔雀图》《狼山》《鸽王》《成色》《饮食男女》《职场眩爱》《离婚男人》《那年那些兵》《暗战》等20余部600余万字,影响广泛;小小说《健忘症》入选2011“中国首届闪小说大赛优秀作品集”,入选“当代世界华文闪小说精品文库”;长篇小说《男上司与女上司》获2011“长江杯”现实文学类季军奖;长篇小说《女市委书记的男秘书》于2011-2014连续四年获得《新浪中国·好书榜》前5名。短篇小说《父与子》获贵州文学“2015年作家100强”。歌词《延安情》《握住母亲的手》获全国大赛银奖,《天津民谣》获全国大赛金奖,2017年被中国大众音协授予“中国歌曲创作金牌作词”荣誉称号。散文《阿岗昆和毛乌素的两个中秋》获2021加拿大加中文化交流协会“特别荣誉奖”。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2中国农家书屋重点推荐书目》,入选中宣部、农业农村部《2022中国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入选教育部《2023全国中小学图书馆重点推荐书目》。中短篇小说集《多伦多华人》获中国侨联2021年“著述佳作奖”,被米国国会图书馆、加国多伦多大学图书馆、米国杨百翰大学图书馆、米国俄亥俄州大学图书馆收藏。微短剧《多伦多今日有雪》获“美中作协杯”2024全球大奖赛三等奖。长篇小说《成色》《地下交通站》《离婚男人》《今夜辰星璀璨》《古玩圈》为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保留节目。有关论文获21世纪中国改革发展论坛优秀奖;入选“新华文献”丛书《让历史告诉未来》。多部作品被国内各省市图书馆收藏并行销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