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日,老袁都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士嘉堡Metro室内大卖场的咖啡座上喝咖啡,看着身边不同肤色的人们匆匆走过,有的是去购物——这里有超市;有的奔麦当劳——解决早点或午饭问题,已经上午十点多钟,说不清算早点还是午饭了;有的要找医生看病,这里有诊所;有的要享受泡脚、按摩或美甲,这里的服务场所是敞开式,外面路过的人对屋里的服务项目可以一目了然;身材彪悍的年轻人很可能结伴进入健身房,里面各种设施齐全,有会员卡还可打折;还有冷清的书店,热闹的一元店;或在Tims门口排队买咖啡继而加入他的行列,会坐在他的身边。老袁要的是 Medium regular(中等普通)咖啡,没要多加糖和奶的“达包达包”。加拿大提倡多元文化,除去原住民,来自天南地北的各国度、各种族的人们不计其数,在法律框架的加持下,这些人算得上和谐相处。但是,因为早先的文化背景、知识结构相异,生活习惯、处事风格不同,出误会有龃龉随处可见,生矛盾起冲突也时有发生。问题是,即使同样来自国内的同胞,也说不定会“话不投机半句多”。因为,这个环境可以很大程度地释放自己的个性。人和人是有差异的,伟人说得对,“差异就是矛盾”。正在胡思乱想,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多伦多最常见的黑色西装、留着中分头发眉清目秀的年轻华人,端着一杯咖啡坐在了老袁身边的空座上。
“我叫程哲,是中介公司的白领,上海人。大学毕业后就来多伦多了,至今已经十个年头。请问您有兴趣到企业体验一下吗?我看您像干部,是过去的公务员还是企业领导?”
“做过一家国企的小厂长。你说的这里的企业是做什么的?”
“汽车配件。如果您去了,就是做检测零件的工作,一点不累。但需眼神好,不允许戴花镜——他们不喜欢年龄太大的人。”说着话,年轻人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像钥匙一样大小的金属件,摆在咖啡桌上,请老袁检验哪个是好的,哪个有残。老袁抓起两个零件进行比对,初看一模一样,再仔细看,便发现其中一个的尖头稍细,不规范,而另一个则是个圆头,遂指出:“尖头过细这个应该不合格。”
年轻人“嘿”了一声,伸出一只手与老袁击掌,“您没戴花镜,也看得这么准。没问题了,这个职位我替您申请了。”老袁说:“我带一个人行不行?”“男的女的?多大年纪?”“女的,四十来岁。”“有车吗?”“她有我没有。”“关系近吗?”“还行。”“红颜知己?”“算不上,但是很好的朋友。”“那还行,就怕‘合伙儿’,不好管理。”“明白。”
接下来,两个人谈妥了工时、工资:每周干五天,每天八个小时,每小时15加币,有司机接送,需给司机小费,届时自己和司机谈,一接一送一般10至15加币不等,看距离和司机心气。而司机就是在同一个企业的打工者。人家拉你是顺路,赚你俩钱也是顺理成章。若你自己开车当然就省了路费,若有人搭你的顺风车,你也同样可以收费。这在多伦多是不成文的规矩。国内可能是不允许的,而在多伦多则正相反。现在你们自己开车来,就自己去算账好了。年轻人让老袁填好了一张表格,查验了老袁随身携带的起着身份证作用的驾驶证初级本(这种本子可以起身份证作用,但不允许一个人驾车上路,如果有正式司机陪同,也只能上一般公路而不允许上高速。这种本子比正式驾驶证好考)。年轻人一口气喝完了咖啡起身告辞,临走甩下一句话:“明早六点咱们到汽配厂见。我这么主动找您,并不是‘学雷锋做好事’,而是我做为中介可以‘抽头’。您理解吧?”
“理解理解。”老袁点点头,摆手送走了年轻人。他喜欢年轻人的坦诚。在异国他乡,谋生的手段各式各样,只要合法,有什么可指摘呢,尤其还“互惠”呢。老袁喝完咖啡,点上一支烟抽着,慢慢踱回家去。Metro大卖场距家走着回去也就20分钟的路。老伴在餐馆打工,每天回家很晚,越是大礼拜越忙。疫情严重的时候,各餐馆都停止了堂食,疫情风潮一过,各餐馆立即张灯结彩纷纷开业,有的不惜血本降价三天迎客。而有的餐馆被停止堂食的半年多时间拖垮,不得不宣告倒闭。而各超市因为百姓生活须臾不可离开,始终没有关闭,只是要求购物者按间距两米排队进入和结账。而放开后,除去华人的其他种族基本都连口罩都不戴了,似乎终于解放了一般。
老袁叫袁兴旺,六十有三。大专文化。当年,已经分配到企业工作的老袁受到全国文化大普及浪潮的裹挟,参加了高考,可仅差几分就不能进正式大学,于是进了大学里的夜大,每周上三个整天两个半天,课程安排与本科生一样,授课也还是那些教授,只因为减掉了外语课,所以毕业算大专。算什么无所谓,老袁只觉得自己经过考取大专文凭,加了钢淬了火,不久还被选进局机关做了干部、提了职,心情愉悦,便在几十年时间里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工作,回报上级领导对自己的赏识和器重。眼下,他渴望打工,因为他身体不错,一般的体力劳动都能承受。他和老伴租用着女儿公寓楼里的其中一间,这种类型的楼叫“康头”,因为一楼有游泳池、健身房、桑拿室,楼下院子里还有露天游泳池和网球场、小花园。都是免费使用的。他们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厕的房子,面积都不大,可房租也要一千五加币,正好是老两口的退休金全部(七千块钱人民币)。那么吃饭怎么办,不能靠女儿、女婿接济过日子啊。有胳膊有腿的干嘛不出去干点什么,于是,老两口分别走上打工之路。老袁原先是机关处长,机构改革的时候去了企业,先是在一个处级公司当经理,继而承包了一个火腿肠厂,当厂长。但是,这个选择不算明智,殚精竭虑,艰难竭蹶,太累了。一俟六十年满,他立即办了退休,一天都没耽搁。厂里竭力挽留,他则苦苦婉谢。他体谅企业里所有的人都不容易,有权时没给自己多买养老保险,和职工是一个水平,所以退休金就是一般职工的水平:三千多块钱。而有的厂长给自己买两份、三份的都有,退休金能拿到万把块钱。他们信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老袁不这么想。他感觉自己后半辈子是心安的。
老袁打工的第一站,是一家鸡肉厂。他是通过女儿帮忙找到中介公司谋到的职位。所以后来遇到程哲那样的年轻人随机招揽打工者,便十分理解——中介公司也是互相竞争的啊。一早来接老袁去鸡肉厂的司机叫安娜,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身材苗条,面容靓丽,老袁一见就惊呼:“嚯,遇见明星了,你曾经演过电视剧吧,我看你眼熟呢。”安娜笑了,说:“我确实当过演员,也确实演过电视剧,后来因为骑马摔伤了腰,不适合当演员了,就随儿子来加拿大了。”两个人越说越投机,还互相加了微信。安娜一看老袁的微信头像是民国时期一元钱的银元袁大头,便开玩笑:“老袁啊,你是不是袁大头的后人啊?”老袁道:“还真沾那么一点点的亲,不过是远房的了,不值一提了,而且袁大头也不是多么让人佩服的角色,不提还少挨点骂。我更愿意做袁隆平的亲戚。”安娜开朗地哈哈大笑:“我曾经在电视剧《走向共和》里面担任过小配角,对袁大头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对你如此谦恭是心怀敬意的”。一路上,安娜说了很多拍戏生涯的趣事和糗事,让老袁十分开心。但进了鸡肉厂以后就没那么惬意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