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父亲
陈婵媛
父亲把手机递给我,那粗壮手指笨拙地戳点着屏幕,仿佛在敲打一块顽固的石头,带着些犹豫,又带着些茫然。我瞥见他眼中那缕羞赧的微光,仿佛向孩子求助已是某种身份的跌落。我接过那方小小荧屏,指尖轻滑,为他调出那个短视频界面——他眼中立时浮起一层如释重负的微光,却又立即埋首于那喧嚣光影中,再不言语了。
这静默,似乎早已浸透他生命深处。父亲沉默地归家,也沉默地出门,在职场中与家庭里,他亦渐次失语。他每日在单位处理各种事务,在电话里偶尔也听见他高昂而威严的声音,然而一旦跨入家门,那声音便如沙漏中的沙粒,无声无息地流尽了。他独自坐在沙发上,目光似乎穿透了电视屏幕,落向一片无人能抵达的虚空。我有时也试图向他絮叨些学校琐事或新近见闻,而他回应我的,常常是喉咙深处模糊而短促的“嗯”声,或是从旧报纸上方投来的,一道茫然若失的眼神。我心中不免暗暗失落,仿佛自己那些话语,不过轻飘飘地撞在了一堵沉默的厚墙上,杳无回响。
父亲不仅声音消隐了,他整个人也渐渐退化成家中一个符号般的存在。他的身影如家中某件习以为常的家具,日日可见,却不再引人注目。他像座旧钟表,只是刻板地完成着晨昏起居的例行动作。我竟渐渐习惯了他不存在的存在,以至于偶尔瞥见他独坐的背影,竟会一时恍惚,认不出那是谁了。
一日收拾旧物,我翻出一张泛黄照片——照片中父亲正当青年,搂着意气风发的朋友们,仰天大笑,眼角眉梢飞扬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放肆的生命力。我心头一震:原来父亲也曾拥有如此嘹亮的笑声?那照片仿佛无声的谜语,瞬间击穿了我心中那个刻板、沉默的父亲。
岁月无声流淌,父亲也一天天衰老了。如今他逗弄小孙儿时,常常将孩子高举过肩,笨拙地模仿马儿的嘶鸣,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竟绽放出如照片中那般久违了的灿烂笑容。这笑容如一道光,蓦然照亮了我心头所有疑问:父亲并非生而沉默如石,他是在生活的磨道里一圈圈负重前行,渐渐失却了语言表达的本能。而他的失语,未必是爱的退场;那静默深处,其实流淌着无声的给予——他沉默的肩扛起了屋檐的重量,他无声的脊梁,成为我们行走世界最初的依凭。
于是终于明白,父亲那静音的后半生,并非心灵荒芜的荒漠,而是以另一种频率在表达。他肩背的承重,他眼角的疲惫,他笨拙的逗弄,皆是沉甸甸、未说出口的语句。我们习焉不察的沉默,恰是父亲一生无法破译的深情密码;所谓父爱,并非雷霆万钧的宣告,而如空气般无形无声——它早已在漫长岁月里,弥漫成了我们呼吸的底色。
或许,父亲的沉默并非虚空,而是另一片情感的海域。当我们调准心弦,方能听见那静水流深处,生命最原始的回响。
陈婵媛 ,女 ,共青团员, 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体育健康学院2024级现代物业管理B班 ,现任于校团委基础团务部干事 ,院团委干事 ,院学生会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