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吉颖,男,汉族,生于1963年,甘肃省镇原县人,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法律系,甘肃拓原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律所主任。现为中国法学会会员,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仲裁员,甘肃省律师协会副会长,国家二级律师,天水仲裁委员会仲裁员。曾当选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第三届理事,第九届全国律师代表大会代表。庆阳市政协第一至三届委员会委员,担任过《法制日报》和《中国律师报》特约通讯员、《律师与法制》杂志特约记者。曾经被司法部、甘肃省委、省人民政府、甘肃省司法厅、省律师协会及庆阳市委、市政府等部门多次表彰奖励,授予“全国从业清廉积极分子”、“全省政法战线先进工作者”“优秀律师”“优秀刑事辩护律师”“优秀党员”“十大杰出青年”等称号。个人事迹被中央电视一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甘肃人民广播电台、法制日报、甘肃日报等多家电台和报纸报道过。先后在中央和省市级报纸杂志上发表论文、文章百余篇,并多次获奖,出版个人专著《中国律师梦》一书。
幸福就是一碗面
.作者/刘吉颖 (甘肃)
每人只有一个青春,但我们的青春都在西北政法。那所历史悠远的法学殿堂,那些性格鲜明的老师教授,那些摸爬滚打的同窗好友,那些斑斑驳驳的旧日时光。让我们回忆、缅怀、倾诉,流着泪,含着笑,捧着心!
引 言
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面的记忆一定是伴随着年龄一起成长的,对我而言,这种记忆尤其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我在许多同龄人的文章中,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描写: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妈妈做的手擀面!可是要我说,只要是妈妈做的无论什么面,我这辈子都是爱吃的!它是香到我骨髓之中的绝味,是到了我生命尽头时依然留恋的一缕清香!
从我记事时,妈妈做的最多的是两种面,一种叫鸡蛋揪面,一种叫手擀臊子面。这其中是有讲究的,比如舅爷、外公级别的亲戚来了,就吃臊子面,舅舅、表叔级别的亲戚来了,就吃揪面。一年大约能见到三五回,我能尝到一两回吧。到了放开肚子管饱地吃,那已经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了......
壹
我的老家在甘肃镇原,那里是黄土高原的中心地带,以农为生,号称陇东粮仓,除了靠天吃饭外,其他自然条件还算可以。我出生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生产队里种的粮食主要是产量高的玉米和高粱,小麦只种很小一部分,以完成公购粮指标为限。因为高粱和玉米属于粗粮,小麦属于细粮,细粮只能供干部吃,乡下人的选择当然是先求活着后考虑生存质量,但那时我们根本没有考虑生存质量的条件,所以种粗粮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有在年成好的时候,同样亩数的小麦可能就会多打一些,缴完公购粮任务以后,就会略有剩余,便按照公分的多少,给各家各户分一些小麦,这便是我从记忆开始每年能见到小麦做的面食的原因。而之所以说见到,有时也不一定能吃到。因为那时的小麦一家只能分到几十斤甚至十几斤,然后用石磨子磨成面粉,等到有了尊贵的客人来到时,才能享用。当我知道馋嘴的时候,每当家里来了比如舅爷或是外公一样的长辈,我就知道妈妈要做面了。那时我们住在地坑院里,厨房的窑洞进门就是土坑,土坑连着锅台,在土坑和锅台之间有一个用基子(类似砖块的土坯)垒的台子,方言叫萨台(或者沙台),用来将炕与灶分成两个功能区,平时孩子们也就爬在萨台上吃饭玩耍,讲究一点的人家,还在萨台上做一个护栏,防止小孩翻过萨台掉到锅里,而且此种悲剧在当地每年都会发生。
当妈妈开始做面的时候,我就爬在萨台上看着、想着、听着、闻着,尤其是做汤的时候,那种油煎葱花的滋啦声和鸡蛋在汤锅里翻滚的画面,就像在我的脑子里放花一样将快乐扩散开来,油香和蛋汆的味道直沁心脾!妈妈做出来的面,一碗接一碗地端到了客窑,只有奶奶有资格陪亲戚吃面,连爸爸也只能是一个端盘子的。我眼巴巴地看着面碗端出去,空碗端回来,喉咙里直咽口水。一直到盘子端回来,碗都是空着的时候,我就会哭,妈妈就来哄我,如果哭的声音大了,妈妈还会捂住我的嘴,担心哭声让客窑里的亲戚听到。等我长大一点,稍稍懂事一些,我就不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豆子大的泪珠里全是伤心,妈妈便会把我揽进她的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对着空碗抹眼泪!如果端回来的盘子里尚有个一碗半碗的剩面,爸爸一定会端给我吃,妈妈也会满脸惊喜!现在已经记不得当年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都在哪里,他们也会不会有我这样幸福分享的美好时刻,我也不晓得什么孔融让梨的故事,反正一定是先满足自己的馋欲。
当然,下过面的汤,毕竟是细粮呀,而且那鸡蛋臊子汤,也是难得一见的荤腥,妈妈会把高粱面倒在面汤锅里,缠一锅黑中带红的搅团,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好吃食,所以来亲戚的日子,一定是我们家的好日子!
后来长大一些,我也能走亲戚家了,外婆家和姑姑家是我最爱去的地方,虽然路程都有些远,而且途中也有几只恶狗让我害怕,但美食的诱惑壮了我的怂胆,拉一根木棍就勇闯天涯,现在这一身打狗的英雄虎胆恐怕就是从那个时候练就的吧!
要说姑姑,还得从奶奶说起:我的奶奶许氏,是本县名门大户人家的千金,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尤其是三寸金莲整饬的小巧玲珑,有梭有角,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一双美脚。所以奶奶就想把姑姑也教养成和她一样的大家闺秀范儿,但偏偏姑姑是一个个性倔强、聪慧活泼的姑娘,受不了挫脚折骨那份苦,拼了命和奶奶闹,奶奶最后妥协了,所以姑姑的脚既不是现代妇女的大脚,也不是前朝女人的小脚,不大不小,后人管这种脚叫民国脚。姑姑在和奶奶的抗争中取胜后,却在一次和大伯铡草时被铡掉了四个手指头,落下了终身残疾,这就影响和改变了她的一生,最后只能嫁给一个大山里的农民为妻。那种大山的陡峭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让一只猴子从山底爬到山顶都会累趴下。按照现代人的说法,那是根本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姑姑有一次就是从行走的路上滚落,整个人摔得肿胀变形,最后裤腿是被剪刀剪开才脱下来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国家实施了一项移民政策,就是解决像姑姑这样的贫困家庭,姑姑家也才搬到了平原上。
然而,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自有机缘定数的,就是这样一个猴见愁的地方,偏偏在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里,成了一处世外桃源,只要按时交足了公粮和购粮,三年五载的,干部是不会到这个山沟里来的,所以无论什么政治运动,都很少波及这里,姑姑依靠她的勤劳聪慧,在山底侍弄几亩薄田,种一些粮食蔬菜,偷偷养几只母鸡甚至兔子,日子过得到也比我们家滋润多了!而姑姑的手擀面,和妈妈一样,都是奶奶亲手传授的,也是极其美味可口,更让我永生难忘的是,姑姑每次都会在我的碗底藏一个或者两个荷包蛋,那更是少年的我最爱吃的美食,所以姑姑家就成了我常常想去的地方,看姑姑是假,想吃面藏蛋是真,这种幸福一直延续到姑姑离我而去!
贰
关于面的故事,既是我心中最幸福的记忆,也是我人生难以释怀的刺痛,记得在我上小学时,随着那场革命政治运动的深入,有人举报爸爸在偷偷地走资本主义道路,所以爸爸被隔离审查。其实这事我们都知道,以前也审查过,无非就是乡村有集的日子,爸爸从平凉辖区的玉都、党原低价购买两三头猪崽,顺手时还逮一两只鸡,然后背到我家周边的孟坝或太平出售,一只猪崽可以赚5角左右的差价。以前的审查都是由公社革委会执行,基干民兵看守,乡里乡亲,无非就是关几天放出来,可这次是由县公安局派人审查,一直关了七八天还是不放人,奶奶心疼得不行,便做了一点酸汤面片,装在一个瓦罐里,选定我去给爸爸送饭。奶奶的说法是:他们是不会为难一个娃娃的。可是奶奶对人性的估计还是太善良了,当我一路小跑将冒着热气的面片送到关押爸爸的烂窑时,一个有点微胖的警察一脚就将瓦罐踢碎,并义正词严地骂道:革命群众都在吃糠咽草,一个投机倒把分子却给吃面,这不是公然挑衅社会主义制度吗?随着汤面落入土地,我能听到心儿碎裂的声响,当场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奶奶妈妈和兄弟姐妹们都围在我的身边哭泣,可我手里攥着的绳子始终没有松开,绳子上系着瓦罐的两个耳朵,像两只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爸爸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可爸爸的一条腿坏了,他成了一个瘸子,当时奶奶哭天抺泪要问爸爸腿是怎么坏的,但爸爸什么都不说,等腿好了后,我知道他又偷偷去走他的资本主义道路了。直到我做了律师,常常为一些案子的不公发牢骚时,爸爸才对我说:儿子,别和社会对抗,老子不行,你也不行!此时他才告诉了我当年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当时公安上要他保证以后不再贩猪卖鸡,但他不肯,其实是不敢,所以公安上要看看他的嘴硬还是骨头硬,就用大头皮鞋直接踩碎了他的脚踝骨,想从物理上卸掉他那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腿!
造化弄人,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学习法律的西北政法大学,当时,我一看到法条上的投机倒把罪,浑身就会无法控制地发颤,我想,在那个丧失理性的年代,求生应该是有罪的——我们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留资本主义的苗!再后来,投机倒把罪名被取消了,爸爸也病逝了,可能令爸爸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当年所告诫我的警世遗训,让我看到一个没有法治的社会是多么地可怕!反而激发了我的斗志,使我更加坚定了对法律的执着和对正义的渴求!只要是我能够看到的正义,就一定竭尽全力想让当事人触摸到!
当我有了自己的小汽车后,我就开车重走了一回当年爸爸投机倒把的.路线,单趟要翻六架山,我以55码的速度开车走140多分钟,来回十二架山,耗时280分钟。当年,大约280公里的路程,爸爸就是靠着两条腿,天黑后出发,连夜赶到玉都或者党原,早晨在集市上买好猪崽,下午背着猪崽开始回返,第三天早晨赶到孟坝,卖掉猪崽后,再连夜偷偷回家,三个日日夜夜的负重独步,就可以赚到一块五或者两块钱,这些钱是我们一家人当时能够活下来的唯一经济来源,就这样还是被他人举报了。
走完爸爸当年的路,我想象着一个人在月黑风高的大山里穿行三天三夜——变成一个瘸子后,恐怕就需要走四天四夜的情景,如果没有对家庭的绝对责任和对亲人的挚爱,有谁能忍受得了那样的艰辛和恐惧?我先是坐在车里嘤嘤地哭,然后一发而不可收,便又走到沟边放声嚎啕!千沟万壑的黄土坡回应着我的哭嚎,汇聚成了一种低沉的悲呜。此时才明白:我们兄弟姐妹们能够活下来,还能长大,那完全是一个奇迹,而创造奇迹的人,正是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背负的苦难就像这黄土高原一样深沉,他们对我们的爱也像这黄土高原一样厚重!可是有谁理解爸爸妈妈的苦难?何曾想过要去回报爸爸妈妈的这份大恩大德?!
而另一个让我心痛的关于面的灾难发生在我的堂兄身上。堂兄比我大四岁,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堂兄上初二,都在一个学校,那时候提倡学农、学工、学军,德智体全面发展,所以有一年夏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给生产队支援夏收,条件是给学生免费提供一顿午饭。午饭便是我们平常根本吃不到的面条,堂兄一人吃掉了八碗汤面、八碗干面,成为传说多年的奇事,但爸爸知道了,就告诫堂兄说这样不好,以后不敢暴食暴饮。果不其然,堂兄自那以后就一直感觉不适,但农村人的命不金贵,痛痛痒痒也没有人在意,硬扛!直到三十多岁体检时发现,他的糖尿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的判断就是饮食问题破坏了他的胰岛功能,后来虽经多方治疗,他还是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双目失明并发肾功能衰竭,几年后就病逝。堂兄是我们兄弟姐妹中天分最高的人,资质聪慧又勤奋好学,被我们当地一所财政专科学校从全市中学老师中遴选上来,被称为数学奇才,正当他想一展宏图之年,却因为一碗面埋下的祸根而英年早逝,成了我心中永远也抺不去的伤痛!
生而为人,只求一面为食,有人吃出了幸福,有人却吃出了死亡,谁之过?谁之错?
叁

在我记忆中能够放开肚皮吃面的日子,那应该是1980年的那个夏季以及之后。高考制度恢复的第四年,我以临泾公社唯一高考过线生被张榜公布,那份荣耀和喜悦真的是难以言表,加之社会的大变革已经悄然来临,78年家里划了几分自留地,79年包产到户,可以自己种粮食,自己养猪,我家还分得了一头小母牛,所以到了80年我们家里就有了自己的粮囤,同样的土地上,魔术一般就变出了比以前多很多的粮食,爸爸围着粮囤转圈的那份笃定,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的底气!爸爸只是说:“儿子,你争气了,想吃啥就让你妈给你做啥!”想吃的当然是妈妈的手擀面了,妈妈会在前一天就拿洃水(用荞麦秸秆烧成灰,再用水浸泡过滤后的水,在物资短缺的年代,代替碱的功能)把面和上,醒到第二天再揉匀擀开,切成线条一样的长丝,这样做出来的面,非常费力,但却柔韧劲道,曾有人夸张地说,吸到肚子里再拽出来,面也不会断,可见其弹性和韧劲。有时候奶奶也亲自上手,帮妈妈做汤,选用腊肉丁、黄花菜、地软软、青菜煎汤,开锅后再淋上鸡蛋,香气弥漫在窑洞里经久不散,这样珠联璧合做出来的才是最正宗的镇原臊子面,一口香三年,余生忘不了!那个夏天,是我感觉最最幸福的日子,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们如众星拱月般哄着我,我可以不下地干活,我可以升级和奶奶一样吃白面馒头、细面条。中午是臊子汤面,下午便是油泼辣子和蒜泥黄瓜拌凉面,这些浸泡了我多少泪水的渴望之面终于可以成为我的一日两餐!更解馋的是,年前我家杀了一头猪,卖了一半,过年吃了一些,留下的前后两条腿都被腌成火腿,准备成为未来若干年我家的肉类储备,看到我分数过线的榜文,爸爸就搭起脚手架,从窑顶的挂钩上取下火腿,让妈妈煮熟藏在粮囤里,给我和奶奶独享。虽然此时生活有了改善,但也仅仅是摆脱贫困,依然相当拮据,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们还只能吃粗粮,最好的也是一层细粮夹一层粗粮的馍馍,我们起了一个很好听、也富有想象力的名字叫金裹银,能吃上肉更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和奶奶吃着面条,品着火腿,奶奶才给我说:我娃过去流的泪,忍的馋,奶奶都知道。可是你舅爷到咱家,也是为吃一碗面!他曾经是我们许家的少主,三十出头就当家掌事,高骡子大马,穿金戴银,过惯了好日子,后来被划为地主成分,幸亏你舅爷识时务,驴驮担挑给政府上缴了家里所有的金银财宝,这样才换来一个开明地主的头衔,所以没有被专政、也免了批斗,保了我们许家一族人的平安。如果不是饿急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到咱们家里来,奶奶只能委屈你了。其时,舅爷已经去世,我知道奶奶给我讲这些,一来是表达她对孙子的歉疚,更是对舅爷的怀念!只因这碗面,奶奶流的泪肯定比我多!一碗面中,演绎着亲人之间最深沉的爱,也投射出了生活的艰辛和人性的丑陋!当我们辛辛苦苦一生求一碗面而不得的时候,我们活得是何等的卑微和无助?幸福的祈求是如此之低,幸福的距离却如此遥远!我拉着奶奶的手,似乎懂得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不懂!也是在这个夏天,做着大学生的美梦,我长高了,变白了,似乎从外观上完美地实现了一个农村娃到大学生的华丽转型,但是一直等到9月5号,比我成绩低很多的学生都背着行李去上大学了,我还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有见识的人就提醒说,今天是大学开学的最后一天,你恐怕没考上吧!我这才如梦方醒,感到了蹊跷,飞奔到县城,找到在县城工作的二舅,二舅问了县教育局,回答不知道。又打电话问地区教育局,当时的地区教育局在西峰镇,接电话的人说,今天西峰镇有集,管档案的人跟集去了,得明天才能查到。第二天早晨舅舅带我坐第一趟班车赶到西峰,管档案的官员说,我有中耳炎,体检不合格,大学不招收残疾生,所以招生时就未投档。这如天的惊雷炸得我魂飞魄散!命运的女神隔着门缝瞅了一眼,便弃我而去,我再次被时代的巨轮碾压成了齑粉微尘,全家人陷入一种空前的悲伤之中。我知道,此生休矣,老爸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地里刨食是我的宿命!而我愧对奶奶和妈妈的那碗面,也愧对兄弟姐妹们的偏爱,便发疯一样用自虐式的劳动弥补那种愧疚,冲淡心中的绝望!时间转眼到了81年的2、3月份,我挖苜蓿根喂养的小牛也长成了半大牛,每当牠用温润的大嘴和舌头舔舐我已开始粗糙的双手时,就会勾起我就对命运的无限睱想!但仰望星空,你又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和无助!就在此时,命运的女神似乎又想起了我,山东出了个中国版保尔-----张海迪,她身残志坚,励志成材,事迹一经宣传,便给残疾人开避了一条生路,国家允许身体有缺陷的人考大学——社会终于开始尊重人权和生命了!我也是这一年重新走进考场,顺利考入了当时的西北政法学院!
肆

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命运的转圜,我再也不会为能否吃到一碗面而哭一鼻掉一泪,而且我也吃遍了大江南北的各种面食,兰州牛肉面、老北京炸酱面、山西刀削面、河南烩面、武汉热干面、岐山臊子面、四川担担面、上海阳春面、广东云吞面、延吉冷面......每一种面都是勤劳智慧的中国人民因地制宜的创造,都有它的地域特色和优点,但是忘不掉的永远是妈妈的手擀面——香久味长,难以复制,不可替代!记得94年去南京参加全国律师从业清廉表彰大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助餐,一长溜圆形餐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美食,中餐西餐随便挑、随便拿,唯独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面条,在我吃过两天后就无法下咽,还得去宾馆外边找面吃,那时我才真实地感知到自己对面的喜爱和依赖程度,所以无论是出远门回来,还是在单位的日子里,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回趟老家,表面上展现自己的孝子形象,实则还是为了吃妈妈做的那碗面,当然,有时也去姑姑家吃顿面藏蛋。后来,奶奶和爸爸相继去世,留下孤独的妈妈,我就想将她接到城里来,但是此时的妈妈,对过日子有了极大的兴趣,在她的眼里,城里的吃食虽然好,但是有添加剂、有农药,所以很不安全,她便自己种植各种瓜果蔬菜,源源不断地让我们兄弟姊妹们拿回城里吃,她把自己种的小麦仍然用石磨子磨成面,让我们蒸馍擀面。我知道,过去妈妈只是想让我们吃得饱,现在又要我们吃得好,她的一生都在为儿女着想。为了不辜负妈妈的一片苦心,我便尝试着自己做面,可是试了多少回,根本和不出手擀需要的硬面,软趴趴的面撑不住擀面杖,只能用手扯,所以我现在也能扯出陕西的裤带面!后来,我实在不忍心妈妈那么辛苦地干农活,便谎称我和孩子都想能经常吃到她的手擀面,妈妈便毫不犹豫地来到城里,我又能像80年的那个夏天一样,把妈妈做的手擀面变着花样吃,幸福就这样如影随形。可是有一年,妹妹在闲聊时无意中说,妈妈的身体大不如前了,现在擀顿面非常吃力,我这才意识到,妈妈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家了,我本来想让她来享福,可是却使她受罪了,我便要妈妈以后就别做手擀面了,现在有很多面都比她的手擀面好吃,可妈妈不信,依然经常硬撑着给我们做手擀面。实在没办法,后来我就借着血糖有点高,给妈妈谎称我也得了糖尿病,以后不敢再吃面条,尤其是细面了。堂兄的病,妈妈是知道的,一听此话,吓得六神无主,便答应以后再也不给我做手擀面了,可是有几次,我看到妈妈一个人拿着那根擀面杖默默发呆!为化解妈妈心中的失落感,我就尽量多陪陪妈妈,也带妈妈到处转转。09年我送女儿去陕西师范大学上学的时候,把妈妈和姑姑一起带上逛西安,这是姑姑第一次走出我们临泾乡政府辖区,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大雁塔、钟楼、兴庆公园、大唐芙蓉园......所到之处,看到现代都市的繁华和美丽,姑姑只会不停地说:好死了!好死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喜爱,她的两眼放光,炯炯有神,一双民国脚比我走得还快,当游览西安古城墙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姑姑居然能跟着那些秦腔票友哼唱得有板有眼,我好奇地看着姑姑,妈妈说:你姑年轻时歌唱得才好听呢!倏忽间,姑姑的脸上掠过一层阴云,又转而放晴。惊讶之余,我深深地意识到:幸福就是一碗面,可是不幸却五花八门!我能想像得到:在一个白天难见人,夜晚不见鬼的深山里,姑姑曾在心里默默地唱过多少次歌?而每一次心中的歌唱带来的一定是扎心的绝望和无助!换一个时代,她也许会是一名歌星,或者至少是一位和我一样身残志坚的社会有用之人,可是,她没有我的幸运!从姑姑刚才表情的变化中,我捕捉到了一种深度的心态失衡,我隐隐担忧,我的这种行为到底是一种孝道还是一种残忍?姑姑一辈子居住在深山里,她的心灵和梦想已如死灰,可是现在突然让她看到这些,点燃了她心中的希望之火,这就好比让一生都在讨饭的乞丐在生命终结时突然知道她是亿万富翁丢失的女儿一样,她能承受得住吗?这到底是惊喜还是打击?看来,我泱泱华夏,并不缺少肥沃的土地,只是渴望让土地丰收的治理;我五千年文明古国,也不缺少人才,只是需要让芸芸众生成为人才的环境!回程的路上,姑姑就一直夸我,感念我这个娘家侄子让她这辈子看到了还有这样一个世事,我就回谦到:您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能把积攒下来的鸡蛋和麦面都给我吃了,常言说,饿时一口,胜似饱时一斗,我现在条件好了,带您出来转转看看还不是应该的吗?姑姑说:好娃哩,你那时能来看姑,姑高兴死了,姑就知道我还有娘家,娘家人还在惦记我、牵挂我,还有人疼我,不会把我这块烂肉撇在沟里没人管!我就恨不能把心剜出来给我娃吃!吃点鸡蛋面算什么?姑姑说得真诚,我听得心酸,从后视镜中,我看到了两股清泪从姑姑的双颊流下,但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我能感知到姑姑的那种幸福,我也一下子理解了对着擀面杖发呆的妈妈!原来,我一直以为只有吃面的人是幸福的,今天姑姑告诉我:做面的人也是幸福的!人生在世,不分吃面和做面,只要心中有爱,幸福就是一碗面! 二0二五年六月十二日 定稿于安居小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