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 小说
◎ 刘益善 湖北文学大伽

二零二三年一月初,我因新冠感染在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我隔壁病床的病人出院后,新进来一个病人,病员卡上写着,他叫郭石磊,六十三岁。
郭石磊主动给我打招呼,我点头应答。他说一口江汉平原上的口音,我说:你是公安人?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有好几个朋友是公安人,一九九八年抗洪时,公安分洪区撤离时,我在公安县采访过,公安话我听得出来。
听了我的话后,郭石磊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哎呀,刘先生,那年你在公安啊?分洪区撤离时你也在啊?我说:我是撤离的第二天去的,我们进入分洪区时,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只剩下成熟的庄稼地,结满果子的树,还有敞开门的楼房以及搬不走的家具电器,村子里到处溜达的鸡和猪。
我说到这里停下来,我看到郭石磊沉默了。我说:你当时肯定也在公安吧!
郭石磊说:我是公安人,我肯定在,而且我参加了分洪区大撤离。转眼二十五年啦刘先生,那年我三十八岁,你四十八岁。
郭石磊是从我的病员卡上看到我的姓名和年龄的。
查房的医生来过,写了医嘱。随后,护士给我们挂上了吊针,我和郭石磊躺在个自的病床上又接上了话头。
我说:我的大学同学在公安县文联当主席,我去采访时,他给我说了许多撤离的故事。
郭石磊问:你说的是李和主席呀,我们认识。我当时在县图书馆当馆长,图书馆与文联在一个楼里办公。
啊,你就是那个馆长?他说起了你,我要去采访你,说你当时正昏迷着。我后来接到另一个采访任务,没有来得及,就离开了公安。你说说你的故事,二十八年后,我再来完成对你的采访。我说,这是缘分。
郭石磊对我说起了他那个晚上的撤离故事。
一九九八年八月六日下午,公安县防汛指挥部接到命令,荆江分洪区启动转移方案,生活在公安县近一半土地上的三十三万人民撤离家园。
撤离!撤离!撤离!飘散在公安县城斗湖堤镇空气中的都是这两个字。街镇上人来人往,车辆奔驰,解放军部队、公安县警察和邻县调来的警察,跑步到岗,一切为了保护人民群众,一切为了撤离,撤离,还是撤离。
郭石磊在昏睡了一个夜晚和大半个白天后,是一个呼唤把他惊醒过来的。他睁开眼,看到自己睡在一间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屋里有十几张铺着凉席的床,一个吊在顶上的电扇在匀速转动着。床上都躺着人,有人的胳膊上还有输液的针,吊着的瓶子里药水缓慢地进入身体。
郭石磊想起来,他被派到南平大堤上已经防守一个多月了。每天看到那发黄的江水奔涌,浊浪冲撞着堤身,在堤顶弯腰,可伸手捞起江面上的悬浮物。
头天下午,江南大堤内,一块大田里发现管涌,守堤的一百多人冲上去,土包、石块齐下,人们飞奔着朝管涌处扑来,拼死堵压,管涌堵住了,郭石磊却突然人事不觉,累倒在堤下。
有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进屋查看,郭石磊喊了声:医生,这是在哪儿啊!
女医生赶忙过来,说:你醒了,太好了!这是哪儿,这是县医院临时病房,你感觉怎么样?我们给你输了两瓶营养液,你是累了。
郭石磊说:我肚子好饿!
白大褂是个中年女医生,态度和蔼,微笑着说:能吃东西就好。你等下,我去给你拿吃的来。
女医生出门去给郭石磊拿吃的东西,郭石磊就在脑子中回忆,把他唤醒了的是个什么声音。
公安县医院在县城的一条街上,街上的市声这会儿正喧嚣着,郭石磊立即捕捉到了两个字:撤离。是的,是这两个字唤醒了他。
女医生这时给郭石磊端来了一份盒饭,郭石磊接过盒饭,边吃边对女医生说:医生,我没事了啊,吃完了我就回大堤上去,谢谢你们啊!
郭石磊一口气吃完了盒饭,觉得精神缓过来了,疲劳慢慢在消失。
郭石磊从县医院临时病房走出来,上了街,他耳朵里钻进了更多的撤离字眼。
他站住了,他听到了公安县代县长那沉重而嘶哑的声音从街头大喇叭里响起,父老乡亲们,省委省政府省防汛指挥部命令:分洪区的所有人员,必须在明天中午12点前撤离,转移到预定的安全地带!全县人民都要动员起来,支持撤离,帮助撤离,县里所有在职干部,除防守大堤的人不能动外,其余同志要无条件奔赴分洪区,下沉到各村组,和村组干部一起,组织群众撤离。要保证分洪区的人民群众全部撤离,不留一个人。每一个下沉村组的干部,要担起担子,保证群众撤离,我们的干部,要在群众转移完了后,最后一个撤离!
像重重一拳,打在郭石磊的胸口。突然要分洪了?我们拼死守卫的大堤要开堤放水了,要淹掉半个公安县,一百三十多万亩肥田沃土啊。郭石磊站在街上,喇叭里在呼叫,我县凡是国家干部,只要能行动的,听到通知后,立即到县公安局大会议室报到,领受任务,前往分洪区下沉村组撤离群众。
我是国家干部,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县图书馆馆长,我必须马上去县公安局。郭石磊的意识被呼叫提醒,拔腿就朝公安局方向跑。跑到一个地方,他突然慢了下来,眼前竟然是他家住的那幢宿舍楼。
郭石磊的妻子在县一中当老师,暑假时,妻子带着读初中的儿子到武汉度假,住在郭石磊的岳父母家,顺便在武汉找人补习功课考高中。郭石磊好多天没回家了,反正家里没人。郭石磊想回家一下,他身上穿着的T恤衫和短裤,已有了酸臭味了,去换一套衣服。
郭石磊稍有停留,但他很快又跑起来,要尽早赶到,领取任务,到分洪区去组织群众撤离。
郭石磊气喘吁吁赶到县公安局时,看到大会议室里的几张桌子边围着人,全县的各个系统干部在不同的桌子边报名领任务,先到的人领了任务和特别通行证,匆匆和熟悉的人打个招呼,就急急地离开了,他们朝他们分配的乡镇赶去。
郭石磊在文化系统的那张桌子前站住,前面的几个人很快报了自己的名字,县防汛指挥部的人员给他们分配了地方,发给通行证,他们很快离开,走时与郭石磊打个招呼。
郭石磊报了自己的名字与单位,桌后的那个人给他填写了通行证,抬起头来,是经常去图书馆借书的县政府秘书。秘书说:郭馆长,剩下的是曾埠头乡了,地方远一点,你就辛苦了,你先去曾埠头乡政府报到。
郭石磊说:没问题。
郭石磊从屋里出来,门口刚好有一辆旧面包车启动了,车上有文化局系统的人喊:郭馆长,你去哪个乡?
郭石磊说:曾埠头乡。
那人说:快上来,这个车去曾埠头的。
郭石磊上了面包车,车子座位满了,还有人站着。
面包车开动了,出了公安局院子,上了街。街上人很多,分洪区得到消息早的离县城近的人,正在往县城搬东西,牵猪牛,街上已经有点拥挤了。面包车不断地按喇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开出城关,上了公路。
曾埠头乡在县城斗湖堤东边,离城大有十几公里路,平时车行不过半小时。郭石磊看看手表,已是下午5点了。但往东行的公路,那已不是公路,那是一条黑压压闹嚷嚷的河,河水朝县城方向缓缓地流着,流着,不可阻挡。
荆江分洪区是新中国建立后的一项巨大工程,面积九百二十一平方公里,有八镇两乡四个农林鱼场,一百九十五个村。在长江的水涨到一定水位后,开堤放水蓄洪可达五十四亿立方米,可以减轻荆江大堤压力,保护江汉平原,保护大武汉。在开堤放水之前,必须要撤离分洪区内生活的人民群众,土地,土地上成熟的庄稼,村庄,村庄里的房子,工厂企业,机械,一切都会淹掉,会被江水冲走。但人员,要一个不留地撤离到安全地带,生命大如天。“舍小家,保大家,快搬家”,“舍小局,保大局,快转移”,“只要人在,家可以重建”。
公路两边,可看到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警察,他们一边维持着公路上人流的秩序,一边向人们说着道理,喊着口号。
分洪区要撤离的三十三万群众,已经开始有序撤离了。县防汛指挥部安排出了时间段,分时分地撤离,如果大家都挤在一个时间段,三十三万人是走不动的。
郭石磊们的面包车是走不动了。公路上,男女老幼,牵牛拉猪提着鸡鸭,背着大包小包,挑着箩筐麻袋,还有自行车、摩托车、手扶拖拉机、板车、小推车,车上都是装的粮食、衣服、各种包裹袋子,还有的把电视机、缝纫机放在板车上,这些物与车与鸡鸭牛猪,由他们的主人背着扛着推着牵着提着,大家都只一个方向,朝县城方向走,到政府安排好的地方停下来。离开家园,那一切都是自己流血流汗置下的啊,都想带出来,但又不可能,只有能拿一些算一些,尽量多拿一些吧!有的人东西拿多了,背不动,就只好忍痛扔在路边的田野里,田野里还扔有不少自行车、手扶拖拉机。人和物组成了一条凝滞的河,在公路上缓缓地流淌着。
面包车司机把喇叭按得再响,也没人退让,车子无法开动。这时,路边一位执勤警察过来了,要面包车司机把车开到路边一块庄稼地里停下,说:县防指通知,这条公路到分洪区,除了特别通行证外,车辆只出不进。
面包车司机把防指的特别通行证递给警察,警察说:知道你们有特别通行证,哪个没事这种时候还往分洪区跑。但是爱莫能助,你们看看,这路上还能走车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郭石磊跳下车,快点!我们步行 。
面包车扔在庄稼地里,车上的人下来了,都没说话,立即快步逆着人流,沿着公路向东奔行,他们要抓紧时间,这不是战场,但他们都是领受了任务奔向战场的战士。
曾埠头乡政府离县城近十公里路,郭石磊用了一个半小时跑到。进了乡政府会议室,郭石磊看手表,时间是下午七点差十分。曾埠头乡各村主任已基本到齐,乡长兼乡党委书记王新明是个青年干部,宣布开会。此前,先到的村主任知道大撤离的命令,已从乡防指领到了本村每一户的转移通知单。
这个转移通知单是早就制定填写好了的,上面有户主的姓名,家里有几口人,住在什么乡镇、村、村民小组,撤离时,你可以带哪些东西,什么时间朝哪个方向走哪条路。如果是撤离到江北邻县,还告诉你在哪个渡口过江,疏散到哪县哪乡哪村哪户人家。如果是疏散到大堤上搭棚子,上面都有详细的而明确的指示图。
转移通知单是分洪区撤离人们的护身符和特别通行证,是每年长江洪水来了时,荆州市荆江分蓄洪管理局都要做的事情,过去年年做,都没派上用场,今年终于派上用场了。在县防指接到分洪区撤离的命令时,这转移通知单就迅速地送到要转移的乡镇了。
曾埠头乡王新明乡长对各村村主任和在家的乡干部,还有郭石磊几个从县里来的干部说: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我不多说了。各村主任把各村村民的转移通知单领了,回去后,以最快的速度让各村民小组长把通知单发到每一户村民手里,让他们按通知单上的要求,带上该带的东西撤离。我们乡是今晚十二点钟撤离,注意不要提前,以免道路发生拥挤。乡里的干部家在分洪区的,回家去带家人撤离,家在安全区的就和县里来的干部随各村主任到村组,帮助群众撤离。各村在堤上守堤的人回到村里,带领家人撤离,解放军已经替换下他们了。同志们,我们是国家干部,是共产党员,在这紧急关头,我们要冲上去,要把每一个群众转移到安全地方,我们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群众的生命,每个村组,我们的干部必须让群众都转移后,最后一个撤离。
郭石磊听得很真切,这乡长还比较果断。
家不在分洪区的乡干部和县里来的干部,王新明乡长就一一指派,谁跟哪个村长到哪一个村,他按顺序指派,也无暇考虑远近。被指派的干部马上和村主任接上头,拿了转移通知单,就急急地奔向各自的村庄。
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村主任和干部的肚子还是空的,因为事情紧急,乡政府也没能给大家准备晚饭。
郭石磊派到的村是曾埠头乡最边远的村,叫埠尾村,出乡政府,朝东还要走将近十里路。
埠尾村村主任姓曾,叫曾大江,和郭石磊握了握手,说:郭同志,辛苦了,我们路远,走吧?走快点,半个多钟头。
郭石磊说:走!走快点!
曾大江带着郭石磊出了乡政府,奔行在夜色朦胧中。
曾大江和郭石磊看上去年龄差不多,都四十多岁了,两人走起乡路来,脚步刷刷的,有些劲道。郭石磊今天一天只在县医院的临时病房吃了一顿盒饭,这时早已饥肠辘辘。因在大堤上奋战了一个多月,虽说睡了十几个小时,但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经过几个小时的连续奔行,疲劳一阵袭来。强撑着走路,不小心碰到路上的一块土块,他趔趄了一下,差点倒下去。曾大江手急眼快,一把扶住了他,问:郭同志怎么了?
郭石磊说:不小心踢到一块土块上去了,没事,就是今天只吃了一顿饭,肚子饿了。
曾大江说:快了,到我家后,先吃了再说,我的肚子也饿了。
郭石磊和曾大江走到埠尾村用了四十分钟。到了村东头一幢两层楼的房子跟前,曾大江说:这是我的家,郭同志请进。同时,他大声喊道,老婆,快端饭给我们吃,肚子饿死了。
郭石磊随曾大江进屋,屋里迎出来一个端庄的女人,看见郭石磊,说:哟,来了稀客啦!去乡里开会,连饭都没吃的啊,幸亏我把饭菜都留着。我再给客人做个菜。
曾大江说:不用做菜了,快端上来吃,郭同志不是外人。你随后到柱子家去,让他把各组的组长叫到我家来,就说有重要事情商量,要他们快点。
女人说好,很麻利,边说有慢了客人,手上就已经把两碗饭和几碗菜端上桌子,菜是农家菜,但看上去很清爽。
郭石磊和曾大江一起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曾大江的老婆去通知柱子让各组组长到家里来开会。埠屋尾有五个村民小组,分布在六个自然村里,最远的一个自然村叫小尾巴,只有四户人家。
郭石磊和曾大江饱饱地吃完饭。曾大江给郭石磊倒了一杯茶,递上烟,说:要是在平时,我老婆还会弄几个菜,我们还能喝杯小酒,今天就免了。
郭石磊说自己不抽烟,说这顿饭吃得真舒服,是他近一个多月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曾大江忙迎上去喊:妈,您还没睡啊?这是县里来的郭同志。
曾大江对郭石磊说:这是我妈。我儿子和媳妇去广东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俩口和我妈。
郭石磊向老人问候:大妈好!
老人回答说:郭同志有慢了,看你们今天这个样子,看来要有大事发生了。
这时,埠尾村的村民组长和村委会其他干部,都被柱子叫来了。大家坐成一围,曾大江给大家介绍了郭石磊后,立刻给大家说情况。
省委省政府今天中午发布命令,鉴于长江水位已达国家制定的分洪标准,荆江分洪区准备分洪蓄洪。我们分洪区内的三十三万人在接到命令后,进行有序撤离,全体人员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撤离到安全地带。荆州市、公安县和分洪区内的乡镇政府,要把人民群众的生命保障放在第一位,动员一切力量,转移分洪区内的每一个人。
曾大江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们村的撤离工作,由我们村委会和各组组长负责,乡里已把每一户的转移通知单给我们了,待会各组长把通知单领去,发到每一户人家。我们村撤离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十二点时,以柱子的锣声为号,大家准时撤离。现在离撤离还有三个多小时,大家回去准备还来得及。我们村的安置点在县城朝西八里路的大堤段,防指有人在那里给各户发搭棚子的材料,还有大米油盐菜、锅灶碗盆。撤离的人家只带好衣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品,尽量轻装。你要想带什么合计好,只要你拿得动。记住,千万不能漏下一个人,各家的老弱病残要特别小心,各组组长要组织好。
曾大江的话一停,围坐的人立刻嚷起来了。
真的要分洪了,我那十亩挂桃的棉花地,我才打了一遍农药,这下泡汤了。说的人哭起来。
妈的,老子不知发么事疯,今年辛辛苦苦做楼房,这还没住到三个月,就要淹掉!
我屋里还有三千多斤谷子,打算明后天运到斗湖堤粮店卖的,这下只有留下来喂水了。
曾大江把转移通知单递给村委副主任,说:你分一下,各组的单子交给各组组长。
曾大江随即说:别说了,安静一下。我们是男人,哭什么? 这是国家的命令,我们作出牺牲,保护更多人的安全。村委会的几个委员与副主任,随自己家所在组行动,协同组长做好撤离工作。县里来的郭同志,到五组督导,五组组长要听从郭同志的意见。郭同志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请你指示。
郭石磊说:曾主任说得很全面,我没什么可补充的,我随大家一起行动,保证我们埠尾村转移成功。
五组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刚才曾大江讲话时他很安静地听着,这会儿接过他们组的一叠转移通知单后,走到郭石磊跟前说:郭同志,我们走吧,五组离这里还有两三里路,我们早点把通知单送到乡亲们手里,大家早做准备。
郭石磊与五组组长正欲离开时,曾大江走过来拉着郭石磊说:郭同志,你跟着陈大哥,他是个稳重人,你们把五组的人在十二点后准时带着走,我们明天在斗湖堤见。
五组组长叫陈正中,郭石磊随曾大江喊他陈大哥。陈正中介绍,五组只有十四户人家,有一户全家人去汉口打工,长年不回,村里只留个空房子。五组离曾埠头乡最远,埠尾村是曾埠头乡的尾巴,五组是尾巴的尾巴,所以叫细尾湾。细尾湾分两坨,前面十户是一个湾,隔了一里路还有四户,成了个小湾子。小湾子其实只有三户,另一户就是去汉口打工未回的一家。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江南水乡的夜晚,月光如织,轻笼田野,田野里蛙鸣声声,有种金属的音韵。乡村的湾子,被绿树遮住,成了月光下的一团团黑影,黑影上又点缀着一颗颗灯光。乡间小路在这些黑影幢幢中蜿蜒着,月光映照下倒也清楚,像一根根绕在水乡的淡白线索。乡村里没有声响,连鸡鸣狗吠都听不到,这时的村民,在接到转移通知单后,他们是咬住牙噙住泪,带着一家老少收拾能带走的东西,听政府的,只等一声锣响,他们就告别生息几十年的家园,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下来。没有哭声,没有喊叫,哭声和喊叫都是无用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郭石磊跟着陈正中在月光下奔行在小路上,听着陈正中的情况介绍,心生感慨。这看上去和平美丽的乡村之夜,马上就要弃之而去。乡亲们没有选择,甚至连怨言都没有,能怨谁呢?政府尽全力,解放军上堤保卫,国家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只能怨天怨地怨鬼神。
陈正中带着郭石磊很快进了一个小湾子,陈正中指着湾子西头的一幢平房说:这是我家,屋里有老伴与两个孙子,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我有两个儿子,他们都带着媳妇到湖南打工去了,两个孙子丢在家里上小学。
陈正中没有回家,而是在湾子里挨家挨户敲门,把转移通知单发给九户人家,叮嘱几句,让他们快准备,听锣声就上路,带家人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赶到安置点。
陈正中又带着郭石磊走了不到十分钟,到了小尾巴湾的最后四户人家了。陈正中绕过没人住的一家屋子,把通知单交给前两家的户主,让他们看清楚通知单上的事项,听锣声为号,即时撤离。陈正中说:这两户户主都有文化,他们会仔细读转移通知单的,不需要我多说。
郭石磊和陈正中来到最后一户人家,陈正中说:这家里只有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老头当过乡村小学的校长,退休后身体不好,住在湾子里养老,老伴是个贤惠勤劳的乡里婆婆,他们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荆州,是国家干部,听说也在荆江大堤上防守抗洪。他们的儿子在加拿大留洋,已读到博士了。这一家人是我们埠尾村最受人尊敬的人家。
陈正中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白发高瘦的老头迎出来,一个慈祥的老婆婆站在老头身后,笑眯眯地看着陈正中和郭石磊。
陈正中说:曾校长,政府通知分洪区撤离,这是您家的转移通知单。您跟刘婶收拾一下必要的东西,今夜十二点离家转移,以锣声为号。您两老年龄大了,慢慢走,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到安置点就行。对不起曾校长,每家每户都要撤离,我们也不能照顾帮助您们。陈正中说到这儿,望望郭石磊,郭石磊朝他点点头。陈正中就说,这是县里来的郭同志,要不让他陪您两老一起走,有个照应。
曾老头和刘婶连忙接过转移通知单,说:正中放心,我们两老只带几件换洗衣服,到时跟着人走,能走得动。郭同志去忙吧!正中,你快回去准备准备,你家有老有小,就靠你呢,你要把他们都带到安全区啊!
郭石磊说:我留下来,和曾校长刘婶一起撤离,陈哥你快回去准备行装,安排好老娘与两个孙子撤离。
陈正中告别两个老人和郭石磊,转身进入夜色中了。
郭石磊看看手表,离十二点还有两个半小时,就对两个老人说:刘婶和曾校长,你们收拾一下行李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告诉我。
刘婶说:郭同志,你和我们家老头子休息一下,我一个人收拾行李就行了,我们两个老人,拿不了什么东西。
刘婶安排郭石磊在一张铺着凉席的空床上休息,曾校长也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刘婶就收拾要带的行李,用一只大双肩包装两个老人的换洗衣服,再清出曾校长要吃的药片瓶子,药片瓶子和三瓶矿泉水放在一只曾校长经常用的手提包里装着,几个煮熟的鸡蛋和六只麦饼子,用个干净的手帕包好,放在她背的双肩包的外面隔层里。
这一切准备好了,刘婶就在堂屋的躺椅上躺了会,只等锣声响起就跟郭石磊一起转移。睡不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爬起来,走到屋后的猪圈里,把猪圈门打开,把已喂了三个月的一头糙子猪放出来。水就要来了,猪哇,你逃生去吧!放完了猪,她又到屋门口,抽开鸡窝的门,鸡呀,水来了,你们也逃生去吧。做完了两件事,刘婶又去休息,就不小心地眯着了,没能听见曾校长的粗重呼吸。
锣声是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响起的,铛,铛,铛铛铛!锣声敲得有些节奏,敲锣的是村委会委员柱子,柱子嗓门大:战胜大洪水,埠尾村的村民现在开始撤离村庄了。请父老乡亲们带好行李和转移通知单,有秩序地上路,往县城斗湖堤方向走!铛,铛,铛铛铛!撤离了,埠尾村的村民们,不留一个人啊!
锣声和柱子的大嗓门吆喝,在江南水乡午夜里驾着月光、夜色,传得很远,传到每一个人的心底,金属的声音和胸膛里迸出的声音,显得脆亮而又苍茫。
郭石磊和刘婶在锣声响起后及时醒过来,郭石磊看了手表,刚好十二点。郭石磊看到刘婶正在推躺在床上的曾校长。老头子呀,快点起来,我们出
发了!
曾校长没有发声,手扬了扬,身体却不能动。郭石磊心里一惊:出事了,曾校长怕是中风了!郭石磊的岳父,就是睡觉之后,陷入昏迷,送到医院手术,几天后才醒过来,但人偏瘫了。那是在武汉啊,医疗条件好。
刘婶见老头子不睁眼,身子动不了,立刻哭起来:老头子啊,你么样了?莫嚇我啊!快醒醒,快起来,我们和郭同志一起走啊,锣声已经响了呀!
郭石磊跑到曾校长床边,只见曾校长口中有白沫出来,眼紧闭着,不能言语,已经深度昏迷。脑中风,肯定了!郭石磊大脑里飞快地转动着:地处偏远小村,正好所有人撤离家园上路,无医疗条件,也没任何人帮助他们。现在只有他来帮助他们了,他决定背着曾校长,带着刘婶出发!他不能让他们落在村里,他要保证他们平安撤离,这个是必须的,即使自己把这一百多斤身子牺牲掉,也必须干。
郭石磊对哭着没有主意的刘婶说:曾伯平时有高血压吧?
刘婶说:是的,他今天按时吃药了啊!
郭石磊说:刘婶,曾伯这是脑中风。现在,您就听我的,赶快找两根扎实的长布带子,固定曾伯扒在我背上的身子,我背着曾伯走。我们快点撤离,赶到县城医院,那儿有医生有手术室,曾伯还有救。
刘婶迟疑地望着郭石磊说:这里到县城三十几里路,太难了,背着人走路,来得及么?就让我们两个老人留在村里吧,你快走,不能拖累你啊!
刘婶,你这说哪里话,我一定要把你和曾伯带到县城。刘婶,你和曾伯与我爸妈的年龄差不多,我爸妈在荆州,我在公安县工作快十五年了,我现在把你们当成我的爸妈,你们的儿女回不来,我代他们照顾你们,我决不能丢下你们不管!只要我们早点把曾伯送到县医院,他还有救,我爸去年也是脑中风过一次,后来救活了。刘婶,快点,找布带子,没有就把床单撕开,我们快送曾伯去县医院。
刘婶听了郭石磊的一席话,眼泪巴沙的,嘴里说着,多好的孩子,比我们的儿女都好。一边到里间找了床结实的布床单,撕成两根长布带子。
郭石磊把曾校长从床上抱起来,在刘婶的帮助下,背在背上。刘婶用一根布带先托住老头子的腰,系到郭石磊的腰上,再把老头子的肩背用另一根布带系住,绑在郭石磊的肩上。
郭石磊把曾校长牢牢地背在背上了,说:走,刘婶!
刘婶背着双肩包,手上提着原来准备让老头子提的提包,打开了大门,让郭石磊走在前面。他们出门上路了,刘婶没锁家门,也没关家门,开着门让将来的洪水通行。
郭石磊背着曾校长,感觉老人大约一百二十斤左右,他走起来并不感到很重,因此步子迈得大大的,沿着月光映照的白索线般的村路,刷刷刷地走着。刘婶紧跟其后。
郭石磊和刘婶从细尾湾走出来,沿途经过的几个湾子都没见到人,大家都已按时撤离了,郭石磊放下了心。
郭石磊背着曾校长,边走边和刘婶说话。他告诉刘婶,他大学学的是图书馆专业,分配到公安县工作,他武汉的女朋友和他结婚,也一起到公安县工作,妻子在县中学当老师,他在县图书馆当馆长。
刘婶告诉郭石磊,她和曾校长有一儿一女,曾校长从年轻时当民办老师,后来转公办,当小学校长退休。老头子对子女和他的学生教育特别尽心,他们的一儿一女都是通过读书走出农村的,老头子教过的学生中,走出农村的也有很多,这些走出去的学生都很有出息。
他们走出村路,上了向县城方向去的公路。
这条通县城的公路不宽,因是县级公路,没铺水泥更没铺柏油,是一条石渣土路。此时,公路上涌动着人群,朝西向县城方向流去。男女老少,板车手推车摩托车自行车,背包裹的,挑担子的,人与物都变成了柔软的水。公路是河床,人与物在这河床中情不自禁地流动,起伏,拐弯。河流中不时溅出了老人的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孩子们惊恐的喊叫爸爸妈妈声。大多数人都不发声,脚步,推着拉着的车轮随着水流颠簸。那是夜色中的一种向前流动的咻咻声、哗哗声、咯咯声、啊啊声,那种流动是惊人的壮观的。
郭石磊背着曾校长,上了公路,就和刘婶像被风一样吹进了人流。郭石磊想快点走,前面的流速让他快不起来,他想慢,后面的涌动让他慢不下来。他就适应着流速,不快不慢地带着刘婶在队伍里行走。
走了十多里路了吧,他看了表,表是夜光的,他看到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按这样的速度,他们到县城,怕要到五点了。曾校长还是昏迷着,鼻孔里还有气息出来呢,估计他这个脑中风流到颅内的血不多,如果及时,他活下来的希望就更大。他想告诉周围人曾校长的状况,刘婶好像知道他这个想法,摇了摇他的手臂,意思是不必了。你告诉别人又能怎么样?三十多万人在撤离呀,别人不可能给你让出一条路来。郭石磊已经感到有些累了,背上的曾校长越来越重了,他觉得自己身上都是汗水了。
刘婶说:郭同志呀,你累了吧,要不我们到路边歇歇,然后我换着帮你背一下。
郭石磊说:刘婶,我不累。怎么可能让您来背呢?您这么大年纪,能陪我们走出去就是胜利。不能歇的,就这样朝前走,我们估计走了一半的路程吧!
唉,我是帮不了你啊!刘婶说着,举起矿泉水瓶子,给郭石磊喂了一口水喝。一路上,刘婶就这样给郭石磊喝水,郭石磊的双手要把住背上曾校长的两条腿。等郭石磊喝了水了,刘婶又剥了只熟鸡蛋,喂到郭石磊嘴里,还给郭石磊喂了一个麦饼子。郭石磊喝了水,吃了东西,身体能源得到了补充,力气跟着就增加了,随着公路上的人流,一步一步向前走,向县城方向移动着。他以顽强的毅力,咬紧牙关,背着背上的人,走出一步又一步。
朝前挪动,郭石磊想起带他来埠尾村的曾大江,他那个老娘走得动么?怕也要背着出去。还有五组组长陈正中,家里有老有小的,也行进在这个队伍里了。想着老婆儿子在武汉岳父母家度假,他们没想到我今夜在这撤离的队伍里吧?不想了,分洪区的群众都难,扔掉家产扔掉庄稼扔掉带不走的猪呀鸡呀鸭呀,一家老少靠一双脚撤离,难啊!
撤离队伍走了三十里路了,天已经有种粉粉亮了,县城就在前面,还有几里路。郭石磊记不得刘婶给他喂了多少口水,他记得刘婶给他吃了三个熟鸡蛋,两只麦饼子,他再不想吃了,他只想再鼓一把劲,到县城,他把曾校长送到县医院,马上动手术。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他的身子,他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但他心里却是十分的清楚,他的这股气一丝都不能消。他可能马上就要倒下去,但他不能让自己倒下去,他用意志的极致控制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刘婶的跟随下,还在一步一步朝前走。快到了,快到了,他默默地念叨着。
八月的天,亮得快,不到早晨五点钟,天已大亮,公路上朝斗湖堤方向撤离的人,已经看到了县城了。他们走了四个小时,他们是缓缓地流动过来的。
郭石磊看到了县城,对刘婶说:刘婶,我们快到县城了,我们快送曾伯去县医院,我们一定要把曾伯救过来。刘婶,你别急,曾伯一定能醒过来,曾伯有我呢!
刘婶跟在郭石磊的身边,说:孩子,我不急,我们有你在,你曾伯一定要醒过来。
到了,到了,郭石磊把曾校长背到县医院急诊室时,大喊了一声:医生,快救人!
医护人员朝这边跑过来时,郭石磊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刘婶向医护人员诉说情况,担架来了,曾校长从郭石磊身上解下来,被担架送进了手术室。
郭石磊被人扶到临时病房,他被抬到病床上。白大褂女医生给他作了检查,给他挂了吊瓶输液。白大褂女医生认识这个郭石磊,他是昨天下午四点从这里离开的。白大褂女医生说:没大碍,他是累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傍晚,郭石磊醒过来时,看到床边坐着的埠尾村村主任曾大江和五组组长陈正中。
曾大江对郭石磊说:我们已经全部撤离到了安置的地方,曾校长的手术做了,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只等他慢慢醒过来。
郭石磊笑了笑说:都撤离了!曾伯救过来了!然后就又昏睡过去了。
二零二三年的一月,我在医院里完成了二十八年前没有完成的采访,写下了这篇小说,以记那场最后没有分洪的大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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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首发《四川文学》】
刘益善 祖籍湖北鄂州,生在武汉江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仼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发表小说、散文、诗歌600余万字,出版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集30余部。中短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芳草》等杂志,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小说两次获湖北文学奖,芳草汉语女评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