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瓜
文/王爱芳
几片薄云宛如一团团棉花糖,闲淡地飘散在空中,丝丝缕缕似有似无地在空中游弋着。我抬头看着那几片云朵,感觉它们就像在空中打斗的鸟散落的羽毛,浮游在头顶上,散乱而又无序。爹叫我一个小女孩,孤零零来这个野外偌大的瓜园里看瓜,实在是件大胆的事儿。娘心疼我,别着眼不高兴。邻里们也笑话爹:“真会使唤人,也真敢使唤人。”我知道,家里人多事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该干的活。就这样,还是小学生的我也被爹派上了用场。 看瓜,让我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个大人。我能替爹干点事儿了,能替家里干点事儿了,心里还是很是自豪的。年幼的我,美滋滋地蹦着跳着往地里赶,根本没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爹睡在瓜地里。早饭后,看见我一蹦三跳地来了,交代了两句就走了。爹不爱多说话,那天也没多说。留下我一个人,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么一大片瓜地。我看着爹离去的背影,爹每走远一步,我的心都会被踏出一个血泡,一个一个在我心里串成一串。爹每走远一步,我的心就会多出一份惊恐。一种不能言说的,陡然间,生出来的害怕。爹离开的那一刻,偌大的一个山坡上,孤零零地剩我一个人,我心里就开始莫名地慌乱起来。偌大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就剩下我和这个山坡对持着。哦对了,还有山坡那边的那个深崖,乌糟糟的。那一刻,那是一个人独自面对一片山坡的慌乱。不对,那不叫慌乱,确切地说是害怕。是恐惧。恐惧,就像黑夜里的梦魇,张牙舞爪地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挤压得心透不过气。爹走后,我赶紧钻进爹留给我的瓜庵子里,端坐在一片陌生里,全身的神经都竖立起来,紧绷着。眼睛珠儿不停转动着,一直盯着瓜棚前边的那一小溜瓜地,耳朵听着周围所有的声音,在仔细地分辩着远处的和近身边的动静。这一刻,任何细微的声响对我都是一种考验。越是拉长耳朵听,瓜地周围就越是寂静,静得能感觉到一根针掉到心脏里,整个人都是紧绷着。这时候,突然的一声鸟叫,尤其是“呱——呱——”乌鸦粗短嘶哑的叫声,会极其地让我讨厌。但讨厌归讨厌,还是会很好奇地探出头顺着声音寻觅它在哪里?最不想看到它从深崖那边的那片树林里飞出来。只是,看到一只,我就会想到好多只,一群,一大群黑压压地朝我飞来。细思极恐,我赶紧又把头缩进瓜庵子里。我感觉前后透明的瓜庵子还是不够安全,我想四面砌墙,让砖一块一块堆砌,在我四周一点一点的增高,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时间像我手里的橡皮筋,不停地拉长,拉长,就松软了,我一直紧张着的神经也在拉长中疲惫了。我警觉地看着一切依然很安静,这才稍微松弛下来。活泼爱动的我忍不住又开始向外探头探脑地张望,我发现这个坡上除了我,还是我,只有我。幸好没有看到头脑中那黑压压的怪东西,我拿小手轻轻抚慰了一下刚刚跳动过快的心脏。别家的瓜庵子都是一个“人”字形草棚子,单单我家的与众不同。爹在瓜棚子的四周栽了四根柱子,上面担了些木板,搞了个二层小天棚。棚子下边虽然放着被褥,上边的小天棚可以吹风,瞭望远方,但爹夜里也睡在上面,上边还是比较凉快些的。恐惧是会被兴趣带走的。大多时候,我就坐在瓜棚上边,那儿不仅空气好,视野也好,还可以躺着看远方。我的兴趣是看着天和四野胡思乱想。打远处看,碧蓝天空下,高高的天棚上,小小的我穿着个红褂子,甚是耀眼。我坐在瓜庵子上边空悬着的木板上,翘着两只小脚丫,指甲草包过的脚趾甲红红的,来回晃动的脚丫子像几朵舞动的小红花。这一切就像一幅画,纯净,自然。我舒适地仰着头,神情时而灵动得嘴角上扬,时而有些傻傻愣愣,呆呆看着天。刺目的阳光让我的眼里涌满耀眼的小圆圈,我知道,那都是太阳,从大太阳到我的眼中悬着一条线,那些金色的圈圈都挂在这条线上面,挂满,一个挨着一个。四周依然是阒寂的,身边所有的一切一动不动,偌大的田野依然是空旷的,不,是满当当的。寂静,除了静还是静。周围是静得不得了,可我似乎是不再害怕了。我笑着想,这会儿,即使过去一朵云,我也能听得见它路过的声音,心里边是很舒坦的放松。我明白了,原来害怕就是自己拿没影的事来胡乱地吓唬自己。我笑了,心里不再那么地害怕,翘着蹩脚的二郎腿仰躺着开始看天,看天上的云。偶尔,有那么一小会儿,耳朵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发出“唧唧吱吱”的叫声,时而近时而远,忽高忽低。一个人和无名小虫为伴,无聊也横在心里。只是到了热辣辣的中午,连这陪伴的声响也被死寂吞噬得干干净净了。我木然的神情早已没了最初到这里看瓜时的害怕和新奇,只剩下了对送饭的期盼,我的眼都盯着来路。登高望远,在天棚上可以看到四周是一大片荒地,离瓜棚不远的地方是一个深崖,崖里是一大片高深的树林。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小红帽想到了狼外婆,我此刻,似乎……不是似乎,是确定这一大片空旷中就我们家一块瓜园,就我一个人。我还知道在那片树林里新近埋了一个上吊死了的年轻女人,这女人我是熟悉的,是我们那条街上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女人。如今她就在那堆土里,我感觉那土里随时都会钻出一个白胖的女人。都传着说这女人死时怀着孩子。那这女人会不会墓里生子?此刻脑海里想的都是别人口中墓里生子后的恐怖场面。我看到了靠近树林那边一个红土堆上插满了白花花的纸花,那不会是那个女人的花衣服吧?怀孕的女人真的会墓里生子吗?那孩子真的是红嘴长牙吗……我又害怕起来,不敢让自己往下想了,更不敢呆在棚子上边。我赶紧顺着柱子滑了下来,又将自己藏在了瓜庵子里。可脑子里还是刚刚看到的红土堆,还有一会儿黑压压一片,一会儿白生生一大一小……白色和黑色在我的小脑袋瓜里交替出现,不停的压迫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我开始讨厌这两种颜色,可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呆在瓜庵子里,我不断地闭目摇头努力让自己抛开脑海里那些不停闪烁的惊悚画面,竭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事儿。我不敢看那边的那片树林,只将目光锁定在眼前的瓜地里,尽量想想爹想想娘,想爹有力的臂膀,娘温柔的笑容……渐渐地,我似乎又不再害怕了。我感觉,自己不能胡乱地吓唬自己。我尽力让自己想一些新鲜的事情来愉悦自己,尽量让一些开心的事占据自己的大脑。在这样一个寂静荒凉的地方,新鲜感就像日出前的薄雾,很快会消退了,可也会像雨后的春笋很快地长出来。瓜庵子里太闷了。寂静中闷坐一段时间后,我禁不住好奇,又爬上了天棚上。仰躺在天棚上,我不看那片树林,只望着天上自由游动的云朵,感受着土地的睡着和醒来,看着光阴从晨到昏,静等着日出日落。真真切切地体验着一个人的孤单,一个人的寂寞,一个人的荒凉。我无聊地仰躺在天棚上,一个白天又一个白天,就这样,光阴在坐坐躺躺站站中被匆匆打发掉了。一天又一天,白云飘来又飘走,去去来来,我就有了念想。我想:要是有本书就好了。每当一个人时,我就会想到书,我喜欢书的陪伴,更喜欢书中美妙的故事,书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消遣物。可我没有。尽管在别人眼里像看瓜这样闲散玩耍的活儿很美,可没有书就不美了。我二哥有一本《天方夜谭》,我就特别想看。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弄的,但这本书对他来说像是金豆豆一样。每次二哥看时,才将书从他那个一直锁着的小抽屉里拿出来,看完立马又很金贵地藏起来,就是不让我看。不要说让我拿到地里,就连我摸摸二哥都不让。有时候,二哥看时,我会心心念念地凑过去拾一眼,可每次二哥都不让我靠近。我只能远远地很羡慕地看着二哥拿着书看。二哥那个装《天方夜谭》的百宝小抽屉,也成了我心心念念想要探索的世界。其实,同学们中有的也有小人书,可书在他们手里那是和二哥一样的金贵。有书的同学们之间相互交换着看,我也想这样,但是我手里没有一本可以给他们交换着看的课外书。我想借书,可我没地方可借。我也向有书的同学借过,没有课外书的我被拒绝一次二次后,心里就不舒服了,怕再被拒绝,怕被嘲讽,就不再借了。如今独自坐在瓜地里,想看书,却没有,就这样在地里熬煎着,也煎熬着,就像一张正在火热的鏊子上烙着的饼,上下翻腾着。每每心里想看书时,我是浑身难受,坐卧不宁。是啊,我心里想要看的书,都在别人的手里,在书店里。离我所住村子不远的街面上,有一个新华书店,那里边有好多书。我去过一次。那是老师让每个人买一本《新华字典》,我和同学一起去的。一路上揣着买字典的钱,心里很是开心。那里的书可真多!在那里边,我看到了很多我想看的书,可我却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这些我想看的书。我只能忧伤地看着书躺在书店里,我看看它,它看看我,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望着,不说话,越看越伤感。没有书的我只能一个人呆呆地躺在瓜棚上,傻傻地瞪大眼睛看着澄蓝的天空;只能开启自己心中的幻游王国模式,任思维随意游荡,如小马驹般驰骋的思维会连接成一个个缥缈的梦。我有时候会看着天想,那片淡淡的云上是不是住着一个神仙?神仙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那她应该有很多书吧?云上的神仙有家、有朋友吗?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孤独呢?那边的那片云里有没有仙女?仙女会不会和我一样的无聊呢?要是仙女能下来和我一起玩耍就好了,俩人就都不孤寂了……躺得时间久了,我感觉背部有点不舒服,就又坐了起来。坐起来的我无意中又朝那片树林瞟了一眼,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插满白花花的红土堆,感觉一个胖女人带着孩子正从红土堆里拱出来。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胖女人……我心里顿时一紧,赶紧麻溜儿地顺着一根杆子从天棚上滑下。蹲下身子穿鞋时,百无聊赖的眼睛看到几只蚂蚁在我的鞋子里奔突,还有几只在鞋子的四周窜来窜去,像一群无头苍蝇乱奔乱闯着。哦,小蚂蚁啊!不知道来回乱窜的蚂蚁在忙碌着什么,忙碌的蚂蚁有理想吗?在学校,我的老师教我理想,我不理解老师说的什么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四个现代化很美好,可我感觉那个太模糊,离我也太遥远了。四个现代化在我心里还没一本我喜欢的书可爱,我想。二哥的《天方夜谭》此刻是不是还躺在他的小抽屉里?二哥的《天方夜谭》我是偷看过一次的。那次,二哥刚拿出他的书,娘就火急火燎地进屋把他叫走了,他没来得及把书锁进他的小抽屉里。二哥一走,我就赶紧过去拿起二哥的金豆豆,跑到屋里将自己藏在一个角落里,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大半天后,二哥匆匆忙忙从外边回来,直接找到了藏起来的我,要回了他的金豆豆。可我已经看了好几个小故事了,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阿拉丁的那盏神灯,可以实现愿望的小金鱼,喜欢阿里巴巴的机智勇敢,也害怕自己会遇到那个和渔夫遇到的一样恐怖的魔鬼……要是自己有一盏阿拉丁那样的神灯,不,哪怕就是可以实现自己一个愿望的小金鱼也行啊,那自己的愿望会是什么呢?书,一定是可以随心所欲看的书,是像《天方夜谭》一样精彩的课外书。头顶众多棉花般的云在移动,天上的一朵云是不是就照应着地上的一个人。云朵儿飘啊飘,我看着看着居然看出了一朵书形的云朵。爹说:地里的瓜不能数,数过的瓜会跑丢,丢得无影无踪。可我还是偷着数起来,我一边数一边恍惚,也不知道这空旷的四周有没有课本里鲁迅先生笔下的常妈妈?有没有常妈妈口中会唤人名的“美女蛇”?我可是没有逮过或杀死过蜈蚣之类的凶险小动物啊。这旷野里,倘若有陌生声音叫我名字,我可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啊。远处“咕咕咕”几声鸟鸣声打破了这田野里的寂静,也将我散乱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开始用心地聆听着,心里默数着鸟儿鸣叫的最长音和最短音之间的间隔。我暗暗地给自己定了规矩:如若长音达到自己心里想的数目,我就给自己奖励一个瓜吃;如若没有达到呢,我就继续数下去,直到能达到为止。反正,瓜是一定要吃的。我在瓜棚前边的地上齐溜溜地摆了好几个甜瓜,这就是我为这个游戏特意奖励自己的奖品。静静地听,认真地听,可我还是听不出鸟儿是开心的还是和我一样寂寞无聊的。鸟的独鸣,更加凸显整个瓜地的死寂。这寂寂的野外,呆在这孤零零的瓜棚下,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娱自乐,让自己不寂寞。幼小的我早早地明白了,孤寂是可以被自己观察到的,而且是以我少年认为的最为隆重的方式。以这种最隆重的方式来察看我的孤寂,但我却是最不喜欢这种让人颤栗的孤寂的啊。看着那一溜儿歪瓜一个挨一个躺在木板上,这一个个要么虎背熊腰,要么尖嘴猴腮的“奖品”,相映成趣的怪模样,我忘记了孤寂带来的不快,情不自禁地笑了。长得好看的瓜得留给爹,爹说过,好看的得拿到集市上去卖。幼小的我就知道好看的瓜不能摘。好看的才可以拿到街上卖钱,换回家里需要的油盐和我的作业本,哥哥的小人书估计也是拿好看的瓜换的吧,还有姐姐那条好看的裙子。哦,爹那次回来也给我捎肉夹馍了。其实,爹可以不给我肉夹馍的,给我买本课外书也行啊。只是爹不识字,爹根本就想不到我最在意什么?爹怎么就不知道我最爱二哥的小人书呢?爹应该让二哥把小人书给我看啊,爹才不管这些小事呢!不想了,还是想着怎么报销这些“奖品”。,我继续在心里数着鸟儿的叫声,在无语中我用自己的方式自娱着,独欢着。热辣辣的天,耳边时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咕咕咕地叫,我心里默默地给那个看不到,却一直都在玩命地鸣叫着的小动物加油。原本很是木然的神情有了一丝这个年龄该有的灵动,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我这个年龄该有的童真。约,俩,仨,四哦,伍哦……哈哈,我赢了。可以吃一个瓜了,我在心里对自己笑着说。小嘴开心地咬了一口瓜,我有点好奇地扎着耳朵听了听,而后猜测着“咕咕”鸣叫声的来源处,我又看到了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的那片长得茂盛的树林,那声音貌似就是从那片树林里发出来的。这次我看清楚了,小树林里并没有那些黑的白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次次的让我恐惧害怕的东西一次也没出现过,我知道是自己在吓自己。我不能自己吓自己。恐惧时间长了,也是会疲劳的。再次看向那小树林,竟然也可以坦然面对了。我看到了小树林和我之间是一片杂草,有几样杂草我认识,有狗尾巴草和稗子。有一次,爹在瓜地里忙活着薅杂草,一边还很耐心地教我辨认一些。这些草中有叫猫眼草,有叫车前子,还有叫抓地龙……爹说这些草的名字时,咬牙切齿恨恨的。爹为了地里的瓜,是很讨厌这些杂草。我理解,这些杂草侵占着爹的藤兵瓜将们的地盘和掠夺着土地中那点微薄的营养,他们是爹的敌人。爹教认识的这么多杂草中,大多我都忘记了,单单有两种杂草我记得很清楚。他们是狗尾草和狗牙根儿。当时我还感到很是疑惑,长得挺好看的两种植物,怎么有这样不好听的名字。爹老是当着同学的面毫无顾忌地叫我“黑闺女”、“丫头”,我感觉还是自己的学名比较好听一点儿。不过爹带着他疼爱的目光叫我“丫头”时,我还是很开心的。想到这儿,我嫣然开心一笑。脸,红扑扑的。爹今天卖瓜回来会给我捎什么呢?不会又是肉夹馍吧?想着想着,嘴里的涎水流了出来。娘老说爹卖瓜辛苦,让爹自己买点好吃的。可爹好像从来没对自己好过,买的好吃的都捎回来让我们姐弟几个吃。爹看着我们吃得开心,自己也开心。娘在一边会唠叨说爹是劳碌命,说我们是讨债的,说着还会轻轻地拍拍爹身上的灰尘,爹也只会傻笑。恍惚中再看眼前这一棵棵狗尾草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样子,就像吃着肉夹馍的我。稗子也摇晃着纤细的身子,好像是在和狗尾巴草争着朝我献媚。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我是喜欢的,然而,稗子的点头哈腰,让性情有几分孤傲的我并不待见。若不是这瓜地太过寂寥了没什么可看,我是不会看它们的。此刻,这些搔首弄姿的草儿好似我的臣民,偌大的一片瓜地就是我的王国,我是这片地儿的主人。想到这儿,原本弓着腰站着的我挺直身体,傲娇地对着我的那一片狗尾巴草和稗子睃视了一眼。呵呵,我的臣民都很乖地凝视着我,似乎都原地待命等我这个“国王”训话呢。我很开心地继续吃着手中的甜瓜,忘记了一整天的无聊,忘记了刚刚追寻的鸟鸣声。目光很是随意地转向瓜棚上空的云朵,那朵朵白云好似带着我心中的梦,飘向远方。大早上,我还在美梦中时,就被娘大声吆喝着从床上叫起来。一路上揉着迷迷糊糊的眼走到瓜地里,换爹回家劳作。我会继续躺在还有爹余温的被窝里再小眯一会儿,可先前的美梦却再也没踪影了。找不到梦的我会很郁闷,也会想到早上朝我吆喝的娘。我还是喜欢平日里那个对我说话温柔的娘,喜欢纳着鞋底儿哼着歌谣陪我睡觉的娘,喜欢……想着想着就又会迷瞪儿,迷瞪着迷瞪着就又进入了梦乡。上午天还不是太热的时候,睡到自然醒的我会学着爹的样子,背着小手,迈着小方步,在瓜藤葳蕤且早已铺满地面的瓜地里数瓜。我会东边踅摸一会儿,西边转悠一会儿,视察着地里爹精心伺养的这些藤兵瓜将。瓜地里的瓜太多,我根本数不清,但我特意留心几个我数过的瓜的位置和大小,第二天发现瓜并没有丢,也没有跑。我想着给爹说说我的发现,但又担心万一说了,又丢了,爹肯定会责备我的,于是,就决定不说,但每天还要数。我一边走着,一边学着学校里老师的神情,很是傲娇地指挥着不听话拌我脚的瓜藤。神色很是傲娇的我乜着小眼睛,用手指点着,并大声地训斥那些不听话拌我脚的藤藤蔓蔓,像是老师警告班长,让它们也看好我的瓜儿。当然,心情惬意时,我还会哼唱着娘教的歌谣。一边对长得大的瓜将们微微点头,喃喃地鼓励其继续努力往大处发展;一边蹦蹦跳跳地在瓜地里穿梭查看哪棵瓜藤上结的多、那个瓜儿结得大。细心的我还会在快要成熟的大西瓜旁边扎上小棍儿,做上自己的标记,给爹挑拣熟瓜减轻负担。其实,最后还是要等爹验证我的小棍儿是否插得恰当。当爹笑呵呵地夸我小棍边的西瓜熟了可以摘时,我会开心得把眼睛笑眯成一条线,更会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地带着爹去验证下一个,等待着爹对我继续的肯定。其实,小小的我并不懂什么摘瓜的技巧。我只是看爹在摘瓜之前都是先拍拍摸摸,再闻闻。我也一样。我做标识时,也是先拍拍,如果这些瓜发出“砰砰砰”清脆悦耳的声音,那就是熟了。我还会用小手摸摸,摸起来光滑水溜的是熟瓜,摸着生涩瓜皮上带着一层细小绒毛的是生的。哦,瓜身上还穿着一件保护自己的小外衣,小绒毛。我这才明白爹为什么不让我数瓜,他是怕好奇认真的我拿手去触摸这些瓜儿,怕我触碰坏瓜儿身上的这层保护外套。好聪明的爹!我为自己的这个小发现而得意地笑了。我的小鼻子也是很管用的,闻起来甜甜的有瓜味儿的是熟的,生的什么味道也没有。我知道,大多时候我做标记的这些小棍儿并不起什么作用,爹也没有摘下我做标识的瓜。爹说,让这些瓜将们在瓜地里再多陪我一段时日。我明白,那是爹在安慰我看瓜少年的热情。一天中,最为烦人的要数太阳出来,天变得燥热的时候。一个人呆在爹扎的瓜庵子里,闷热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我会无聊地拽下一个被外边骄阳晒得枯憷马眼的槐树叶,手一点一点地撕扯着,亦如我苍白无序而又萌动着少年恣意的世界。满园的瓜秧像一片绿海,有几根不甘寂寞的藤儿,伸展着瘦俏的腰身,像一只顽皮的小麻雀探头探脑地向瓜棚这里张望,似乎想蹦跳过来和我说悄悄话儿。满地旺盛的藤蔓都兴奋地仰着头,顶着嫩绿的朝气,咄咄逼人。我怕它们贪长,忘记了喂养瓜儿,就气愤地拿着竹竿扫来扫去。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和办法,爹说:光长叶子不结果的藤是没用的。我要用竹竿帮爹赶跑一些不结瓜的藤。其实,爹是一个有经验的老瓜农,我家的西瓜又大又甜,那是在村里出了名的。满地藤上结着一个个硕大的西瓜,我喜欢看这满地乱爬爬的西瓜。望着他们,我好像看到了爹娘脸上舒心的微笑,看到了姐的花裙子,哥的小人书,我的肉夹馍……哦,我不喜欢自己的肉夹馍。我知道,这满地的瓜儿是爹的希望,是我们家这一季的希望。我看瓜,我在这儿守护的是爹的希望,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想到此,我小小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里莫名多了一种神圣的责任感。空气里流淌着一丝甜甜的味道,这甜让我想到了此刻粘着在身上的气味儿。只是,出了汗的褂子的味道多了一丝丝的酸涩。这褂子是用娘织的布做的,我很喜欢。只是好像这褂子又有点紧了,近来自己的衣服似乎都在缩小,穿着不舒服极了。没啥想时,心里就会冒出这个念头。我又一次想。但我知道想也是白想,自己没有想看的书,二哥的书又不让我看。此刻,我感觉即使最乏味的课本也能在枯燥无聊的瓜地里读出别样的味道来。我自己的课本就是读了一遍又一遍的,大多数语文课文都能背下来。我在心里默念着曾经背过的课文,深深地体会着一个人的无聊。又一次感到独自一个人的瓜地是多么的寂寥。我的心一直沐浴在无聊中,湿漉漉的。恍惚间,我看到烈日下纹丝不动的瓜地里,有一个地方似乎是一动一动的。眨眼间,一个灰黄色的小东西一跳一跳地从瓜地里蹿了出去,又一蹦一跳地跑走了,看身影像是只兔子。我好奇地从瓜庵子里站起来,跑到刚刚小东西跳出来的地方。低头一看,一个硕大的西瓜已被啃了一个大洞洞,里边红红的瓜瓤裸露出来,向外浸冒着红红的汁液。这个小东西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光顾我家的瓜地了,近几天我和爹已经发现了好几个被这样咬破的瓜。爹还在一个瓜的旁边放置了铁夹子,可恨的是这小东西太聪明了,总也不上当。热辣辣的大太阳照在身上有点燥,我顺手把那个有洞洞的西瓜摘了下来。爹总说,被虫或兔子咬的西瓜要比别的瓜甜。甜不甜的我没吃出来,我只知道爹是舍不得吃好瓜,好瓜得拉到集市上去卖。爹总说卖了给我也买一件花裙子,我其实并不喜欢什么新裙子,我想让爹给我买本课外书。可我又不敢直说。家里兄弟姐妹多,花钱的地方也多。我是爹最省心的贴心小棉袄,我不能给爹出难题的。爹买什么就是什么。可我心里还是想要一本书啊。我犹豫着要不要给爹说说,万一爹答应了呢?爹是会答应的,但我不能说。那时,夏日一天的燥热随着夕阳落退去,我可以从瓜棚里钻出来,舒展舒展小胳膊小腿,在瓜地里闲走几个来回。寻找一些大的西瓜,在旁边做个标记。西瓜是不能拿手摸的,我不能触摸掉它们身上那层保护膜。但我还是会转着数数几个大的西瓜,每次都是我数到一百多时,爹就会赶着大马车来地里摘一车。第二天拉到街上去卖,还会给我换回一个肉夹馍。有时,我也会勤快地在瓜地里薅草。我也开始讨厌爹讨厌的那些草,那些草在地里长得很是执着,拽了还会长出来,长出来我就立马拽掉,我是不愿让这些爹讨厌的草草们影响爹的情绪的。只是每次薅一会儿草,就会累。累了,我就随意走到瓜棚旁边坐在小凳上,看白云在蓝天中游弋,看晚霞盈满西边的天空,也等着爹来夸我。偶尔,瓜地附近的田地里也会有人经过,这时我就会从瓜地里跑到路边,和这些认识的大叔大婶们打招呼。大家都夸我懂事儿,小大人样儿。实际上,他们不懂我。嘿嘿,我的小心眼儿里是在防他们,担心他们一弯腰会顺走一个大西瓜。当然,我也是看瓜着实无聊,又实在是没人说话给憋的。我都能对着天上的云朵、地上的蚂蚁和虫虫草草说上大半天,好不容易逮个人,还不得多说几句。一天天不知不觉地过去,瓜地的藤蔓也由万头攒动的蓊郁渐渐失去活力,变得有气无力的。满园乱爬爬的西瓜越来越少了,瓜秧子也逐渐失去了生机,原本一片绿慢慢变得枯黄了。褐红色的土壤逐渐的裸露出来,瓜藤越来越少了。这时候最讨厌的草草反倒是越来越旺盛了,我感到很是奇怪,怎么草越薅越多呢?我薅草的速度抵不过它们生长的速度。因为开学,我会在瓜藤还没彻底老去前离开瓜园。我离开之后,爹就不再看管日益老去没了生机的瓜园,只是几天后将地里剩余的少数几个西瓜蛋和甜瓜摘去,放在爹的大马车里拉回家。爹会抽空将整块瓜地渐死的瓜秧拔掉,被拔光瓜秧的地光秃秃的,像一个光头寂寞地仰摆在那儿,一仰摆就是一个冬季。直到来年春天,天气变暖土地苏醒时,这块儿瓜地才再次翻耕、压膜,种上准备好的瓜种子。伴随着开学季的到来,我也早早结束了我这一年的看瓜使命。回到学校,领上新发的课本,过自己喜欢的闹腾腾的生活。时光荏苒,以后星期天、暑假不上学的日子,我不断地为家里看瓜、看场、看菜、看门……我的童年、少年基本是在看守中度过,我默默地静守着自己的那份责任。在看瓜、看菜中,我也逐渐养成了沉默多思和偶尔还有点孤僻不合群的性格。爹也是不爱多说话,我的性格也越来越像爹了。为此,娘总埋怨爹,说啥爹啥闺女。只是有时,我看到娘心情好时还在奚落爹,说:你把我好端端的闺女养成了一个只会看门的“小狗”了。一旁的我听了,会生气地乜斜着眼瞪娘,说娘没文化,说那看门的“啥”是个贬义词,不好听。但内心里我知道,狗是对家最忠心的,也是大家都喜欢的动物。“会看门的小狗”这话打娘口中说出来,我听着内心是暖暖的。能当家里的那个会看门的啥也是挺可爱的。能守护着家,我更是喜欢。每每娘数落爹时,爹都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看瓜能让人耐得住性子,守得住心。爹的话很轻,像天上经过的一朵云,这朵云却生成了雨,落在了我的心上,滋润着我。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爹的话让我守住了家,守住了心性,也守住了自己的烟火日子。作者简介:
王爱芳,网名丫头,司卫平工作室文创人员,河南作家协会会员,洛阳文学院签约作家,宜阳县职工作协主席,宜阳实验高中英语教师。发表文字一百多万,出版长篇小说《黄花苗》,散文集《爹大娘亲》,长篇报告文学《精彩开始的地方》(合著),城市散文《宜阳宜阳》。